【來稿】面對野蠻人:馬可‧奧里略的《沉思錄》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面對野蠻人:馬可‧奧里略的《沉思錄》

《 生命是一場尋求慰藉的旅程》書摘
奧里略的《沉思錄》之所以能為後代人提供慰藉,是因為作者對自己的寂寞、沮喪、恐懼和失落無比坦承,而這些感受就是我們一開始向外尋求慰藉的原因。得知即使是帝王獨自面對自己的思緒時都會輾轉難眠,對我們是莫大的安慰。這種心情是我們都能夠感同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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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葉禮廷 (Michael Ignatieff)

奧里略的《沉思錄》)文章一開頭的方式很傳統。首先,他回顧了一路上造就他的人,包括他的養父、家教和老師。在壯闊河水旁的孤寂營地裡,回想這些逝去的靈魂想必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描繪繼父安敦寧.畢尤皇帝的同時,他也勾勒出理想的自我形象:

我欽佩父親的仁慈寬厚,孜孜不倦,不屈不撓,一旦審慎做出決策就不輕易動搖,不為華而不實的名聲所惑,願意聆聽任何有益人民福祉的計畫,堅持無功不受祿,擅長拿捏統治力道,還有致力禁絕少年愛。

《生命是一場尋求慰藉的旅程》
《生命是一場尋求慰藉的旅程》
沒錯,少年愛1。馬可.奧里略跟養父一樣保守,禁慾,對肉體反感,即使他承認(而且絲毫不覺矛盾)自己曾經短暫迷戀過他稱為狄奧多圖斯 (Theodotus) 的少年,但目的只是為了稱讚自己沒有像一般羅馬年輕貴族一樣,沉浸在肉體歡愉中。

他喜歡把自己想成某種小心翼翼搭築的建設,多年下來觀摩繼父安敦寧如何打造自己的人格,而後在朝臣、奴隸、攀附者,還有駭人的羅馬大眾的嚴格檢驗下仍然不改其志。他很欽佩安敦寧的演出讓人感覺如此自然,彷彿面具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但深情回憶父親過後不久,他就坦承那種「自然的生活」,也就是忠於「真實本性」的生活,對他來說卻不可得。如何可得? 他的一生就是一場帝王的演出。

演出從破曉就開始。他一睜開眼睛,就有奴僕或護衛在一旁等他下達命令。他只能打起精神面對一天的行程:

每天一開始都告訴自己:今天我會碰到阻礙干擾、忘恩負義、傲慢無禮、不忠、惡意,還有自私自利。

為了度過一天,他必須假裝這些傲慢、不忠的朝臣(他的官員和將領)是他的兄弟和同類,跟他一樣具備理性和「一定的神性」。說的簡單,問題是他脾氣暴躁,也知道偶爾失控會讓旁人看不起他,他也會看不起自己。一方面想展現斯多噶的自制精神,另一方面又常為小事對周圍的人動怒,兩者之間的拉扯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問:我到底是誰?

一點肉體,一點呼吸,還有控制一切的理性——那就是我。

Marcus Aurelius, 121-180
Marcus Aurelius, 121-180
而這個理性又是什麼? 如今五十五歲,長期腸絞痛,說自己「已經走到死亡門前」也毫不誇張。理性如何幫得了他? 他太清楚理性只是個「奴隸」,「為了私利才會像傀儡那樣動一下」。那麼他要如何才能重新掌控自己? 他要如何繼續這場演出?

塞內卡、西塞羅和愛比克泰德的智慧也幫不了他。西塞羅從世人對他展現斯多噶精神的讚賞中獲得慰藉,但對一輩子都在表演的君王,什麼才是慰藉? 該是時候用比哲學更大的思考框架來瞭解自己。他告訴自己,要用命運的眼光來審視自己,體認「時間是有限的」,把握剩下的時間「進一步徹悟」,免得一切太遲。把每次行動「都當作是最後一次」。

該是時候停止以朝廷、攀炎附勢者、蠻夷首領眼中的功成名就來衡量人生。因為這就是一生都在表演的人難以避免的陷阱:你會漸漸忘了這場戲是演給誰看的。

他的思緒不斷轉向死亡,轉向「快速消逝的萬物;肉體在空間的世界消逝,記憶在時間的世界消逝」。對一個人生志業就是豎立紀念碑、建立行省、征服蠻夷、拓展疆土、留下半身塑像和大理石碑文以證明自己功業彪炳的人,稍縱即逝的萬物教人怵目驚心。人的一生啊,他寫道:

不過一轉瞬,存在如潮水不停流動,感官如一抹微弱的火光,肉體是蛀蟲的食物,靈魂是無法平靜的漩渦,命運幽暗未知,名聲亦未可知。

暗夜裡營地前淌流的河水,對他有如時間的隱喻。「所有屬於肉體的,如同流動不息的河水;所有屬於靈魂的,如同夢境和霧氣。」在蠻夷的土地上,戰爭教會他一件事:生命本身就是「戰爭」,而他在世上的時間就是在「異地的短暫停留」。令人詫異的是,一個比誰都更有理由相信自己會永垂不朽的人,卻無法從名垂後世中得到慰藉。「名聲淡去,灰飛煙滅之後,」有誰還會記得他?

除了察覺時間已經不多,他也發現自己的力量(算計、決心、智慧)日漸流失。「我們必須加快腳步奮勇前進,不只因為每過一小時我們就更接近死亡,也因為即使在那之前,我們的感知力和理解力就開始退化。」接著,擱在小桌子上的麵包似乎意外激起一個想法,此刻他任由思緒浮現腦海。他說麵包上的裂縫「雖非烘焙時刻意為之,卻有它存在的正當性並使人胃口大開」。他也讓思緒停在奴僕擱在寫字桌上的幾顆橄欖片刻。他發現橄欖裂開,顯然已經成熟,還說「腐朽逐漸逼近反而為水果增添了獨特的美感」。這是一個一絲不苟、從不鬆懈的完美主義者跟自己的老朽衰敗妥協而得到的新領悟。

意識到自己日漸衰老,同時突然懷疑即使功成名就,世人也會很快將他遺忘,他如此安慰自己:

人的一生何其渺小,在世上的一個小角落過完一生,即使揚名立萬也一樣渺小——因為名聲仰賴世世代代稍縱即逝的小人物才能延續,但他們甚至對自己都不瞭解,更何況是遠去的故人。

人類最虛榮但也最能給人慰藉的希望,就是希臘人所說的 kleos :榮譽和名聲。世人至今還記得安敦寧。他的半身像仍然立在帝國各地的石柱上。西塞羅和塞內卡的話語還是孩童學習的教材。身為羅馬皇帝的他,為什麼不該尋求名聲的慰藉? 但他嚴正告誡自己把這個希望拋到腦後:

一心渴望死後留名的人,沒有想到記得他的人無一不會面臨死亡。隨著時間流逝,一代又一代興起又覆沒,記憶的最後一絲火花終會熄滅。

他自問,自維斯巴辛皇帝 (Vespasian)2以來,這一百年來留下了什麼——「男男女女忙著結婚生子,生病死去,爭吵,宴樂,討價還價,種田,奉承,吹噓,計謀,詛咒,埋怨命運,愛戀,囤積,覬覦王位和高位。」想到許許多多的生命如今不留一絲痕跡,令人不勝唏噓。

他告訴自己,人若無法活在被後人記住的希望中,那麼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握現在修身立德。能夠鼓舞人心的應該是「正直的思想、無私的行為,還有誠實無欺的話語」。

然而,他卻很難聽從自己的勸誡。他直言有時早上醒來,面對一天的繁重工作,他只想賴在床上。他從寫作中尋得的心靈平靜悄悄溜走了:

哦,若是能把所有煩人的、干擾人的記憶全都拋開,遺忘一切,瞬間徹底平靜下來,該是多大的慰藉!

夜深人靜時,他的焦慮往往更加強烈。他眼中的自己孑然一身,跟其他人一樣,在這世上短暫停留,惶惶不可終日。這麼想並未帶來多少慰藉,他還是記住自己是一國之君比較好。對一個過去常在群眾面前滔滔不絕,期待聽眾專心聽他說的一字一句的人來說,無可避免的結果是:他開始說教,拚命要寫出雋永難忘的金句。「命運已經在你腳下,」他會說,然後突然回過神,想起自己寫下這些文字的初衷:

別再欺騙自己了;以後你再也不會讀這些筆記,再也不會讀古希臘羅馬人的歷史紀錄,或是你精挑細選留待老年才要拜讀的著作。那麼就奮戰到最後吧,丟掉虛榮的希望。

他並未意識到,這份原本只打算給自己看的私人筆記,一點一點變成想打動人、教化人,甚至流傳後世的演講,儘管他不斷否認。過去他以這些夜間書卷安慰自己,現在他藉由它們打造出給眾人看的簡潔卻空洞的警句格言。

野心之人藉由控制他人遂行所願,享樂之人耽溺感官,有識之人則採取行動。

類似的句子一再重複:看似寫給自己其實是給別人看的說教文,無可避免地把他拉回原本令他窒息、想藉由寫作奮力逃脫的角色。諷刺的是,後代記住的馬可.奧里略的智慧,反而是他最言不由衷的字句。實際上,那些描繪皇帝累了一天後獨自一人的文字,才是最動人讀來也最令人感到安慰的段落。

到最後,他只能藉由承認身為帝王對生命、對煩人的同胞的鄙視來克服對生命的厭倦。人生在世,他不客氣地說:

就是一場空洞的盛會,一齣舞台表演;有羊群,牛群,持槍互打的士兵,丟進一群惡犬的骨頭,投入一池魚的麵包屑,負重辛苦幹活的螞蟻,驚惶四竄的老鼠,在拉繩上抽搐的木偶—這就是人生。

這份輕蔑給了他逃離朝臣的避風港,帝王身分則給了他安全感。「我生來就是要領導他們,」他提醒自己,「就像公羊就是要領導羊群,或公牛就是要領導牛群。」輕蔑和優越感讓他自覺高高在上,俯瞰底下的凡夫俗子,不屑將他重重包圍的「滑稽,爭吵,怯懦,懶惰,還有卑微」。

然而,擁抱帝王角色帶來的安全感,卻無法為他抵擋陰鬱的思想。他寫滿希臘文的卷軸上,文字時而冷靜自信,時而痛苦懷疑。他忘不了在戰場上看過的殘缺肢體,它們似乎是他內在分裂、與真實自我切斷的一種隱喻。「但這裡有個美好的想法,」他告訴自己,語氣有些急切:

你還是有力量能把自己變完整。沒有其他的創造物受到上帝如此的眷顧,四分五裂之後還可以再重新拼湊起來。

人可以把自己再變得完整,把斷裂的拼回去。確實不假。只要你知道怎麼做:

哦,我的靈魂啊……你何時才會滿足於現狀,對自己的一切滿意,相信萬物都屬於你,都來自於諸神,一切都會也終將會安然無恙?

********

馬可.奧里略的文字顯示出一個矛盾:他能找到的慰藉、真正存在的慰藉,不是來自坦承,不是來自獨處,而是來自於他扮演的角色、他肩負的責任和重擔。這些自我反省的紀錄在古代世界裡是獨一無二的,至少是唯一流傳至今的少數幾篇。結尾令人黯然神傷。他想像自己是舞台上的演員,徹底融入角色,卻突然傳來一聲:時間到了。「但是五幕我才演不到三幕,」他聽見自己苦苦哀求。就這樣,有個聲音告訴他,「在人生這場戲裡,你就只有三幕。」

五十九歲那年,據說他在塞爾曼的克難軍營中死於瘟疫,距離今日的貝爾格勒約四十公里。拚命想要說服自己後世會徹底將他遺忘的人,想必真正渴望的是相反的結果。他之所以永垂不朽,靠的不是紀念碑、頒布法令、造橋鋪路,或是同代人記得的輝煌戰績,而是無人知曉的一項祕密活動:「寫給自己看的」十餘捲卷軸。臨終前他想必就將卷軸捆好,交給最信任的助手伴隨他的遺體送回羅馬。數百年來這些卷軸都不為人知,後來修道院的抄寫員在帝國遺址中發現後才重新加以抄寫,並由此得到了他生前無從得見的新用途:安慰其他人度過連帝王都不知如何克服的痛苦和困境。

今日我們把他的《沉思錄》視為斯多噶哲學最精彩的展現。但如同《保羅書信》或西塞羅的《圖斯庫勒論辯》,其中最歷久彌新的不是學說教條,而是連學說教條都無法平息的懷疑困惑。它們之所以能為後代人提供慰藉,是因為作者對自己的寂寞、沮喪、恐懼和失落無比坦承,而這些感受就是我們一開始向外尋求慰藉的原因。得知即使是帝王獨自面對自己的思緒時都會輾轉難眠,對我們是莫大的安慰。這種心情是我們都能夠感同身受的。

※ 本文為商周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Ignatieff, M., & 葉 禮廷. (2022).  生命是一場尋求慰藉的旅程. pp.98-108。

  • 1. 譯按:pederasty,指古希臘社會裡成年男子和少年男子之間的男色關係。
  • 2. 譯按:羅馬帝國弗拉維王朝 (Flavian dynasty) 的第一位皇帝。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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