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歲的亞里斯多德私下著作,而今已因內容太幼稚並使人難為情而被某人在深夜偷偷焚燒掉的「人與人交往學問」,以及「調整心情學問」中,有這麼一條信條——如果剛剛與頑固的老人爭吵過,在有百分百的掌握之前,不要再去接近他!所以看到疑似失心瘋的柏拉圖後,亞里斯多德選擇了不去再做可能挑起柏拉圖怒火的事,沒有上前向他尋求和解,而選擇了從學院後門離開。
現在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時段了。亞里斯多德今天決定全天翹課,到森林中冒險。此刻亞里斯多德正背負着一大包道具,行走在森林之中。他身邊有一個半透明的靈體在跟著他移動。兩人有說有笑的,在黃昏的幽暗燈光下,形成一幅奇特的景象。那半透明的東西當然就是名為「柏拉圖的青春」的鬼魂了。鬼魂昨日清晨曾出現過,並帶著亞里斯多德進入並感受了柏拉圖年輕時的一段極短小的記憶。那段經歷過後,他通過記憶的增長,已用了一天時間把自己獲得的新能力穩定下來,直至昨天下午亞里斯多德和柏拉圖在教室內爭吵,精神上的強烈波動才再次賦予他今天在亞里斯多德面前出現的能力。
雅典城西南方的迷霧森林,是著名的危險區域。其中,明明群居活動,個別行動力卻無比驚人的白狼最使雅典百姓懼怕。聽說一頭白狼的咬力足以撕裂一頭大象!然而,迷霧森林偏偏是亞里斯多德今日的目標——「我一年前在森林的中央種了一棵橄欖樹,今天應該是它結果的日子了。既然你又現身了,我們就一起去看看吧!這有助於平復我爭吵過後的心情!」他這樣對鬼魂說。
「那麼,昨天你們的爭吵......」鬼魂實在很想給亞里斯多德一些精神上的鼓勵,但作為純粹精神產生物的他卻竟想不出妥善的言辭,只好靜了下來,臉紅得通透。
亞里斯多德卻好像視而不見,還為鬼魂解圍。「啊對!你是希望我向你問問題吧。我現在心中疑問的庫存正好足夠呢。請你告訴我柏拉圖昨天如此失落的原因吧!為什麼他會對民主這個概念如此敏感和憤怒?雅典城不是一直都是民主的都市嗎?依我看來,比起雅典,柏拉圖更適合在殘忍暴戾,沒有自由的斯巴達生活!還有,他昨天在石柱旁獨自喃喃自語,是在跟你說話嗎?還是他真的是瘋子?」亞里斯多德說。
「我能明白你的大量疑問,但是此刻的我並沒有能力回答你太多的問題。我們應該先盡量掌握我能在你面前顯露的時間。根據上次的經驗,問答的方式的確很容易勾起我的回憶,但那回憶是短暫且不穩定的。因此,我希望你這次不要再以咄咄逼人的形式向我逼供了。」鬼魂說。
「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以後不要再採取問答的形式,而是用尋常的方式說話?這樣的話,說不定能更快地勾起你失去的記憶。那麼讓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吧。」亞里斯多德一邊說著,也沒有遲疑,目光隨著他記憶中的方向,一邊大步踏向前方。亞里斯多德腳下踏在樹林的泥土上,發出聽起來濕答答的聲音。
鬼魂連忙加快腳步,並感激地說:「謝謝你的遷就。你這為了別人的幸福而努力改變自己的人將來定有一番成就,甚至能超越你的老師柏拉圖,也就是年老版本的我!現在,作為話題的開始,請你先自我介紹一下你自己吧。接著我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嗎?」
亞里斯多德聽到鬼魂突然不知羞的拍馬屁,也多少有些害羞。幸好他們此時已經在森林的內部,並離森林的中心已經越來越近了,所以高聳入雲的樹影蓋住了亞里斯多德尷尬的臉色。亞里斯多德整理了一下心情,然後說:「好吧,那我開始了...... 我出生在雅典西北方的另一個希臘城邦馬其頓。而我的父親是馬其頓王室的御用醫師。為了為皇室成員們採集藥物,從小我便開始跟著他父親游走在堂皇的宮殿和危險的叢林之中。」
然後他頓了一頓,說:「對我來說,我對動植物的興趣不僅是年輕人對未知的大自然的好奇,更是我引以為傲的家族傳統。那老頭昨天侮辱我對大自然的興趣,同時也侮辱了我那已經逝世的父親!」
鬼魂沒好氣的說:「你還真懂得記仇啊。明明計劃是要你自我介紹,你也能牽扯到被老師責罵身上。我承認,因著我的高貴出身,我自小認識的人非富則貴,所以我對一般平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認識。但是此時的我,沒有深刻體會昨天你的老師,也就是年老後的我,表現出的那種蔑視出身低下之人的思想。此刻,相對於人類的平等議題,我更好奇你被他侮辱後的心理反應。作為靈體,我對實質的物理世界並沒有興趣,而失去的大量記憶,使我對純粹知識的渴求更強烈!」
亞里斯多德摸著後腦,苦笑著回答:「其實昨天我只是礙於面子,並憤怒於那老頭侮辱我的興趣而已。被他蔑視我的社會階層我倒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在馬其頓的時候,作為為皇室服務的一介平民,我與父親兩人早已習慣旁人視我們如奴僕般的冷眼對待。金碧輝煌的馬其頓宮殿在我眼中,不過是一堆沒有生命的金屬!」
聽到亞里斯多德的話,鬼魂的眼睛突然如烏雲被撥開的天空一樣變得明朗。加上他們現在身處的這個危機四伏的野外,使他對生命的好奇更熱烈。他問亞里斯多德:「我覺得我們兩人作為尋求知識的人,是時候說一下有關知識的議題了!你既然說那些宮殿沒有生命,那麼你覺得什麼是有生命的東西呢?生命本身又是什麼?」
亞里斯多德對此突然的連續發問嚇了一跳,但他還是仔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說:「對這個問題我本來沒有想過。但經你提醒後,我發現這題材實在有很大的思考空間。若果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應該先為不同形式的東西作出仔細分類才行。但是今日這麼簡短的時間裡,只好盡量粗略的回答你了——我認為要想什麼是生命,倒不如想像一下有生命的東西有什麼特別吧。我目前想到一些只有有生命的東西才有的特徵,以下就讓我來細說吧。」亞里斯多德顯然很重視有效刺激鬼魂的記憶,所以努力用有條理的方法向鬼魂解釋自己的思考。
「首先,有生命的存在總會透過汲取養份來延續自己的生存,並通過繁殖延續自己的種族。我認為這是比較基本的生命條件。人類和動物固不待言,甚至植物都能通過自己的根往地下獲取營養,並用種子為其繁殖工具。所以,因為他們都懂得用不同的方式延續自己的存在,動植物和人類能歸類為有生命的東西。」
「在這個區別之內又可以繼續細分,人類和動物擁有自主行動的能力,這顯然代表他們有著生命。他們的移動與一般自己不會移動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例如懷著獵食動機而跑動的狼群與被風吹動的樹枝是不一樣的。這個分別就是自主行動的含義了——用意識控制自身的行動。除此之外,人類和動物都擁有感官的能力。他們可以透過感官得悉自身以外的存在。」
「那到底有甚麼能區分人類和動物呢?那就是人類的『理性』了......」
鬼魂這時插嘴說:「先慢著。我認為你這樣僅僅在列舉生命的特徵,而不是在定義什麼是生命。要定義生命,我認為應該先由生命的『本質』著手。你剛才列舉的特徵,並不是生命的『本質』,而僅僅是包含那生命的『本質』的東西。」
「......」
兩人言談正歡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暗影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他們的面前——白皙濃密的絨毛,優雅修長,卻同時充滿肌肉感的四肢,還有那黃色的,緊盯著目標,屬於捕獵者的眼神...... 亞里士多德和鬼魂面前的竟是一頭巨大的白狼!那是一頭渾身雪白的狼,也是這森林的霸者!白狼面對平日很少見的人類,尾巴往下,保持著戒備的姿態。
鬼魂本來還在思考有關生命的問題:生命該如何被定義?生命的「本質」與生命的「特徵」有什麼關係?又有什麼分別?亞里斯多德至今仍然未提,但卻牢牢地像魔咒一樣,不斷從他記憶之中浮現的名詞「靈魂」又是什麼?「靈魂」的「本質」又是什麼?這許多許多的問題在年輕柏拉圖鬼魂的想像中不停出現。只是強敵當前,雖然那頭狼看不見半透明的他,但擔心亞里斯多德生命安全的他只好開始轉而想像幫助亞里斯多德逃生的辦法。
亞里斯多德這時候卻不像有要逃跑的意圖,面不紅心不跳,冷靜地說。「快到達終點時再出現難關,幽靈先生你的運氣可真背!這肯定是剛才我提過的狼了!我在馬其頓的時候就知道這些狼的厲害。它們以殘忍好殺著稱,行動迅速,力量巨大,每年被它們咬死的人數以千計!皇族成員們喜歡從山深處的原野捕捉這些白狼的幼兒,養大後定時把死囚丟進它們的籠中,欣賞人類充滿痛苦和絕望地被猛獸殺害的情景!」鬼魂聞言嚇了一跳,心想我倒是沒有所謂,但這人是不怕死嗎?面對如此兇殘的野獸居然毫無懼色,換著是正常人早就開始逃跑了!但這種勇氣,對生存來說有幫助嗎?在面對那種巨獸的時候,人類的力量有如螻蟻,要是亞里斯多德就此喪生,少了這個唯一的聊天夥伴,自己要重獲肉身的目標就更困難了。
鬼魂細想亞里斯多德目前的處境,不禁失了分寸,連忙擺開架勢,對亞里斯多德說:「你從我的記憶之中,不是已經知道了我強悍的格鬥能力嗎?我們在速度上是沒有可能比得上狼的,所以想逃走也沒有辦法了。現在趁我已經從剛才的談話中恢復了小部分的力量,是時候讓我一顯身手了!」說著,柏拉圖的鬼魂本來半透明的肉體竟突然成為了實體。白狼本來並看不清楚柏拉圖的鬼魂。只是在鬼魂突然現身後,白狼的尾巴馬上筆直地站了起來,口裡不住發出逐漸加速的呼吸聲,眼神凌厲得似是一把利刃,直視著柏拉圖的鬼魂!現在已經擁有更多實體的鬼魂雙拳緊握,全身的肌肉僨張,也是以堅毅的神情看著狼。這將是兩個強悍的捕食者之間的對決!
「柏拉圖,不要衝動!」亞里斯多德見情勢如箭在弦,稍一不慎便要以失去性命收場,連忙對鬼魂直呼其名說:「柏拉圖,狼隻的尾巴站起來是狼感到自己生命受威脅的跡象。可幸地,這也表示,它並不視我們為獵物!現在,我們兩人在它眼中是侵犯它領域的捕獵者。我們只需要一邊看著它,一邊緩緩倒後走,告訴它我們並不是入侵者,只是碰巧路過就可以了。相信我,照我做的就可以了。」說完後,亞里斯多德把目光調向那頭狼,誠懇地盯著它看,腳下緩緩後退。鬼魂也不敢多說,半信半疑的照做。那頭狼見狀,果然不作追擊,只在原地坐著,默默看出兩人越來越遠。
「比起野獸,擁有『理性』的人類果然是一種更高級的生命......」脫離險境後,亞里斯多德說。
「......」
「你看看,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橄欖樹!」過了沒多久,亞里斯多德發現他今天的目標了。那是一棵剛剛結出果實的橄欖樹。成熟的果實從每一根可見的樹枝下累積著,在已然轉暗的天色下綻放出生命的色彩。亞里斯多德爬上樹上摘下一顆果實,放在口中細細的品嘗。
過了半晌,亞里斯多德微笑著對鬼魂說:「剛才我面對狼時的鎮定很不錯吧。這正是以平民身份長大的我,以平民的經驗換取的知識——在充滿敵意和矛盾的環境裡,如何找到『中庸』的解決之道,使雙方得以共存!我們今天的收穫,正正是使用這種卑微的,貼近自然的經驗所得來的。看你這個貴族還敢不敢看輕我!」
「你果然還在記仇!還有,昨天讓你在班上丟架的人可不是我!那是虛假的,徒具負面能量的老年柏拉圖!」鬼魂緊張的說。亞里斯多德見狀,在嘴角暗暗浮起冷笑。鬼魂這才知道,自己是被捉弄了。
望著亞里斯多德開朗自信的笑容,鬼魂想,無論是什麼難題,都不可能擊倒這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