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學人性論的基本主張:性惡善偽
通常對儒家哲學史的了解:先秦儒學,創始於孔子的「仁說」,其哲學理論奠基的孟子「性善說」。而對於同為先秦儒學大師的荀子,往往把他的學說視為是儒學的歧出,主要的理由是荀學「人性論」中的「性惡善偽」。
但,荀學的「性惡說」真的是意指「性本惡」嗎?
當你產生這個疑問時,或許你是這樣想的:如果人性本質上是惡的,即一團漆黑,則:(Q)那麼為什麼人會產生與它為異質性的「善」的構想?在此想法的基礎上,你或許又會進一步思考:如果(Q)無法解決,則(Q')善偽又如何可能呢?
要回應上述問題,我們必須進到荀學的文本,哲學思考地從荀學「性惡善偽」的論證中抽絲剝繭,釐清荀學的「性惡說」究竟意指為何?
人之性惡,但性非本惡!
在開始討論荀學性惡論證之前,必須說明的是:雖然荀子主張「性惡」,但他的學說自有一套修養論來回應:在主張性惡的前提下,成善如何可能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的觀點可見諸以下這宣稱:
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性惡〉,540)
根據這文段,我們可知他肯定:人憑藉後天的修養——以有德行者為師,並跟隨他學習禮義規範、法度,並以之來化導人的性惡之性,——是有成善(正與治)的可能,而這也就是上述所提到的「善偽」。
關於荀學中「性」與「性惡」的意指,可見諸〈禮論〉與〈性惡〉此二文段:
(1)性者,本始材朴也。(〈禮論〉,439)
(2)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性惡〉,538-539)
文段(1)、(2)所表示的性與惡的關係,可簡化為以下論證:
P1:「性惡」之「性」係指天生的自然情欲(好利、疾惡、好聲色、耳目之欲等);
P2:以自然為質的(材朴之)「性」,自身是中性、無關乎道德的;
P3:「性惡」之「惡」係指在「順而無節制」情形下的爭奪、殘賊、淫亂等「犯分亂理」之惡的行為活動,而非直指質樸之「性」(自然情欲)自身;
P4:必須加上「順而無節」這條件,才能夠將「性」與「惡」關聯起來;
P5:人在性惡之性的驅動下不必然會去為惡——性與去為惡沒有內在必然關係;
C:「性惡」意指,人處在不節制中性自然情欲的狀態下定會去為惡。
根據這個論證的重點:性與去為惡之間不是內在必然的連結,可知荀學並未主張在「性惡」之「性」的驅動之下,人必然會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地做出犯分亂理之惡行。因此,就性惡之性僅是一中性無關乎道德的自然材質,以及這意義的性與去為惡之間是偶然關係而言,荀學有關「性惡」的論述並不會將它導向「性本惡論」。這個意思,楊祖漢教授也是持相同的看法:
荀子所謂「性惡」,嚴格說應該是人性有產生惡的『傾向』,故順是則為惡。但既然是「順是」,當然也可以「不順是」,〔…〕性與惡並沒有必然的關聯性,雖然沒有必然的關聯性,但是人性的為惡是「順」,為善則是「逆」,順則易,逆則難,故還是可以成立性惡說。
這段說明為以下徵引自〈性惡〉的文段作了適切的釋義:
(3)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飢,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542)
而根據文段(3),也透露出他是從經驗現象的觀察這個進路來理解人性,而我們都曉得經驗觀察、歸納而得的結果不具有必然性,而僅是相對、偶然的。也因此,我們可知這進路理解下的性與讓代(不讓、不代)之間沒有內在必然的連結。
綜上所論,若根據荀學的「性惡論證」所揭示的「性惡」之「性」是中性的、無關乎道德的,及其與「惡」是偶然關係,則荀學的「性惡」,其實並非直指「性本質上是惡的」,即「性非本惡」!
是不是性非本惡,善偽就可能了?
關於本節的標題,有學者肯定,也有學者是質疑的。那麼,身為讀者,你的答案與支持的理由是什麼呢?在繼續閱讀之前,你也可以先思考,並寫下你認為可支持的理由。
透過上一節的討論,我們確定荀學並不主張人性是根本惡、一團漆黑。如此,看起來似乎沒有了問題(Q),以及衍生的(Q'),因此,荀學的「善偽」中的「化性起偽」以「成善」是可能的。在說明這可能性的論證之前,我們以下先來看看與「化性」相關的文段:
(4)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538)
文段(4)主要是針對文段(2)論述若一味順人的好利、疾惡等自然傾向而不加節致(順性無節)必然導致的暴、亂後果的回應之道。化性(師法之化,禮義之導)意指以禮義來教化人,疏導人性中的自然傾向,讓它往成善——出於辭讓、合於文理、歸於治——的方向發展,像是將人的好利、疾惡之心導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榮辱與共)的方向思考,而非僅考量自己,以避免在不節制人的自然傾向的狀態下,做出爭奪或傷害彼此的惡行。
在了解荀學「化性起偽」以「成善」的論述後,我們可以結合上一節的性惡論證,作出它之所以可能的論證:
P1':「性惡」之「性」與「去為惡」僅是偶然的連結;
P2':在師法、禮義的教化導引下,人避免因處在順性無節的心理狀態而做惡是可能的;
P3':持續充分實踐禮義則能夠成善;
C':人憑藉師法、禮義化導「性惡」之「性」以「成善」(善偽)是可能的。
然而,認為荀學在論證人的為善如何可能存在著理論困難的,主要是立基於荀學以下的宣稱:
(5)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彊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性惡〉,546)
文段(5)所代表的宣稱(P),以現代用語表示,意味著:荀學中的「性或心無法單靠自己創生/自立普遍道德法則的道德主體(不具道德主體性)、不是道德(仁義/禮義)的根源」。
按前所論,「以有德行者為師,並跟隨他學習禮義規範、法度,並以之來化導人的性惡之性」是「善偽」中說明人能成善的重要的環節,而其中,「禮義」的存在是人成聖的重要元素。根據荀學,禮義是來自於聖人的編制:
(6)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性惡〉,544)
然而,人要成為聖人,荀學主張必要的途徑是「師法之化,禮義之導」,必須經過後天學習禮義並無間斷的實踐才有可能實現,也因此聖人的出現並非橫空出世。質疑者認為:如此一來,基於宣稱(P)和人性僅是中性的自然之性——人性非禮義的根源、人與生不具有為善與編制禮的能力,則會讓荀學面臨問題(Q1)「非道德價值如何產生道德價值」的倫理學問題。換言之,若問題(Q1)是荀學理論內部的問題,則會而衍生出(Q1-1):「無法證成初代聖人或禮義從何而來,以及後續編制禮義法度如何可能的理論溯源困局」。而衍生的另一個理論困境是(Q1-2)「行動者如何判定他透過後天工夫所認知到的是道德的,而非違反道德或非道德的東西」。
看來質疑者提出的(Q1-1)和(Q1-2)讓荀學肯定「善偽」的可能性,困難重重!
但,這樣的質疑會不會是他們未看清楚荀學的局!
回應質疑者的線索:荀子哲學可能不是他們設想的那樣!
荀學因為宣稱(P)而一直以來遭受到以下的批評:
關於道德基礎的問題,即荀子的性惡論無法解釋仁義道德的來源,或者無法為仁義道德提供充分的基礎。
這個批評認為荀學存在「理論不一致」的問題:無法融貫說明禮義(道德)與聖人之間的理論溯源關係。這是因為宣稱(P)意味著「人的心性不是禮義的根源」,即不同儒家心學傳統的仁義(荀學稱禮義)是道德心所自立自定的道德法則。
因此,如果荀學一方面主張(P),一方面又認為只要透過經驗學習就能認知到禮義道德,且又無法回應引文中的批評,則荀學跳脫不了——「第一位聖王無法先認知道(即禮義法度)以創制禮義法度,禮義法度之產生即構成一無限後退的困境,無法說明第一位聖王如何可能」——所形成的(Q1-1)與(Q1-2)的理論困境。當然,這無疑也否定了文段(6)。
但,這樣的批評會不會是他們一開始就錯想了荀學「禮義」(道德)的意義,而這一錯想來自於他們是戴著有色的眼鏡——從孟子式的道德構想——來質疑荀子的哲學!
因為根據〈性惡〉這段話:
孟子曰:『人之性善。』〔荀子〕曰:是不然,
荀子清楚駁斥了孟子的「性善說」,這也意味著他不僅對於人性的理解與孟子不同,連帶著奠基於人性所理解的道德理論上也會與孟子的不同!而根據這些線索,我們可以推論出:荀學宇宙和孟學宇宙有著迥異的人性觀與道德觀。
既然如此,我們只消證成:(R)「荀學中禮義(道德)的意義不同於孔孟心學的仁義(道德)」,縱使荀學主張(P),它的理論體系不僅不會存在(Q1-1)、(Q1-2)的理論不一致問題,亦可以融貫地說明與證成「禮義之編制」的理論溯源,以及「人以禮義化性以成善,進而成聖」如何可能。
由於論點(R)涉及荀學「禮義」意義的釐清,已超出本文的篇幅,因此,我們下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