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名軻,約 371 - 289 B.C.E. )主張「性善說」,認為人性本善,那這世界若不是充滿了聖人,也應該充滿了好人吧?那麼,「性善說」要怎麼解釋世界上會有壞人呢?又如果人天生性善,那道德教育、品格教育為何會是教育中核心的一環呢?
王陽明的「心即理」之說與「良知」概念
王陽明,明代著名的理學家,他在中年反思朱子(熹,號晦菴, 1130 - 1200 )哲學中「格物致知」的問題,於貶官於貴州龍場時悟道,指出朱子哲學中的困難在「求理於事物」,並開始主張「心即理」。王陽明「心即理」的義理根據在孟子的「仁義內在」,孟子這個主張意謂仁義等道德價值,僅根源於人先天本有的「本心」(或「良心」,亦即「良知」),不根源於其他的存有。若以現在的哲學術語來說明,孟子「仁義內在」與王陽明「心即理」相當於德國哲學家康德 ( Immanuel Kant, 1724 - 1804 ) 「意志」之自我立法(意志是道德法則的制定者)的「自律」道德;孟子與王陽明的「本心」、「良知」則意謂「自由意志」(由意志之自我立法來說)。但孟子與王陽明等儒家與康德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進一步地以「本心」、「良知」或「自由意志」為人的「性」,並據此主張「性善說」。王陽明思想在龍場悟道後,據黃宗羲《明儒學案》所說,其學有三變,直至五十歲方明確點出「良知」概念,提倡「致良知」之教。當然,這並不意謂王陽明之前的哲學思考與「良知」這個核心概念無關,只是他還找不到最適合的哲學術語來表述他的思想。王陽明的學生錢德洪曾說:
先生〔按:王陽明〕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於學者言,費却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直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訪功夫。學者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直下承當耳。」又曰:「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理淪埋已久。」
從引文中「學者頭腦(核心、根本),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真正的要領)」,可看出「良知」確實是王陽明學問的核心概念。而且由這個錢德洪的紀錄,一方面可以了解到一位哲學家要尋找一個恰當的哲學概念來表述其哲學的宗旨並非易事;一方面亦可見要理解孟子的「良知」概念也並非易事,因此,王陽明不免有「可惜此理淪埋已久」的感嘆。
對「性善說」的質疑與陽明後學「良知是否現成」的爭議
或許由於「良知」概念並不好把握,自王陽明死後,「何謂良知?」、「如何致良知?」,反而成為王陽明學生之間難解的爭端。若綜合王陽明的學生王龍溪(名畿, 1498 - 1583 )在其文集中的談論,竟有高達八種「良知異見」(對「良知」與「致良知」的不同看法)。
陽明後學在十六世紀的這些討論對於身處當代的我們還有什麼啟發、能釐清我們對於人性的什麼困惑呢?筆者最常聽聞到的對於孟子「性善說」的質疑就是:既然人性本善,那為什麼還會有壞人?可見人性並非天生就善的,有待教育陶成。這個問題質疑背後所預設的論點即是(1)若主張「性善說」等於主張每個人都是好人,甚至聖人;(2)若主張「性善說」等於教育,至少道德教育是不需要的。這個一般對「性善說」的質疑其實也涉及陽明後學的「良知異見」之一:「有謂良知無現成,由於修証而始全。如金之在鑛,非火符鍛鍊,則金不可得而成也」,此即是「良知是否現成」的爭議。
在當代學者李明輝對於傅佩榮以「人性向善說」來詮釋孟子「性善說」的批判,就涉及上述這個常見的質疑,李明輝正是以「良知是否現成」之爭議為例說明以「人性向善說」來詮釋孟子「性善說」的誤解。
「人性向善說」對孟子「性善說」的誤解與持論的盲點
李明輝以傅佩榮的論述為對象,指出他持「人性向善說」的論點有三:(1)良知是人特有的高級本能,無所謂善惡,但良知的要求則涉及善(傅佩榮界定「善」為「兩個主體之間的適當關係之滿全」);(2)主張「人性向善論」,才可以解釋教化與教育的必要性;(3)「如果我們承認人性本善,將無法說明現實世界中的『惡』與人類在善惡之間的掙扎,甚至使人類失去奮鬥底目標」;換句話說,這意謂「承認人性本善就等於承認每個人都是現成的聖人」。
對於這二項質疑,李明輝指出:
這項質疑並不難回答。承認人性本善,決非意謂我們不須作道德工夫,正如這不意謂我們不需要道德底教育和教化。因爲道德工夫也是一種教育,只不過是自我教育而已。道德工夫須自己去作,其意義亦不外乎在提撕此人人本有的良知,使之不放失而已。一旦放失,「惡」乃生焉,孟子所謂「失其本心」是也。故承認人性本善,並不等於否定「惡」之現實存在。
勞思光在談論「自由意志」問題時曾指出:「肯定自由意志,並不是說人不是一個有限的存有;經驗條件之限制並不因此而否認。」根據李明輝的回應,我們也可以說對於孟子「性善說」在理解上的盲點在於:「肯定人性善,並不是說人不是一個有限的存有;經驗條件之限制並不因此而否認。」
李明輝並指出「人性向善說」所涉及的問題,其實陽明後學已經在前述「良知是否現成」的爭議有所談論(其實依李明輝的回應也應當涉及另一個良知異見:「有謂良知不學而知,不須更用致知;良知當下圓成無病,不須更用消欲工夫」,即主張良知既然現成,便不須進行良知或意志鍛鍊的工夫。王龍溪批判這種看法是「凌躐之論」,即這是一種錯亂的看法)。
王陽明的高第王龍溪,即根據筆者於前文提到的,王陽明「心之良知是謂聖」與「滿街人都是聖人」之說,提出了「見在良知」(=現在良知=現成良知)的概念,他說:
先師提出「良知」二字,正指「見在」而言,見在良知與聖人未嘗不同,所不同者,能致與不能致耳。且如昭昭之天與廣大之天,原無差別,但限於所見,故有大小之殊。
王陽明「心之良知是謂聖」與「滿街人都是聖人」之說,以及王龍溪的「見在良知」概念並不意謂每個人都是現成的聖人,而只意謂每個人的良知「不待教而能隨時呈現」,並且每個人(甚至幼童)所呈現的良知與聖人所呈現的良知在「質」上並沒有差異(「昭昭之天與廣大之天,原無差別」)。這個良知的意義,其實就是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孟子•盡心上》)的原意;換言之,良知是道德實踐的根據。但是王龍溪的主張卻引起了同門學者聶雙江(豹, 1487 - 1563 )、羅念菴(洪先, 1504 - 1564 )、劉師泉(邦采)的質疑。其中王龍溪與劉師泉之間的談論頗具代表性:
龍溪問:「見在良知與聖人同異?」師泉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婦之知能,如頑鑛未經煅煉,不可名金。其視無聲無臭,自然之明覺何啻千里!是何也?為其純陰而無真陽也。復真陽者,更須開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見在良知為主,絕無入道之期矣。」龍溪曰:「謂見在良知便是聖人體段,誠不可。然指一隙之光,以為決非照臨四表之光,亦所不可。譬之今日之日,非本不光,却為雲氣掩蔽,以愚夫愚婦為純陰者,何以異此?」
劉師泉不認為嬰兒(赤子)、幼童乃至沒有受教育的人(愚夫婦)的知覺與實踐能力,可以與聖人等而視之,其思想所預設的,誠如李明輝所說:「以為承認人人有見成良知,即等於承認人人均是現成的聖人,將使道德之修證失去意義」 。在這個問題上,王龍溪顯示出其識見。王龍溪認為主張人具有「見在良知」與人具有聖人的境界其實是兩回事(「謂見在良知便是聖人體段,誠不可」),他並以「日光」做了一個很生動的比喻:隙縫中所透出的日光就是臨照大地的日光;被雲氣遮蔽、較陰暗的日光,就是沒有被雲氣遮蔽的日光。王龍溪的意思是,常人與聖人的良知其實並無差別,而劉師泉以為沒有受教育的人的知覺與實踐能力不是良知良能,甚至沒有良知(「純陰而無真陽」),必經過一番後天的鍛鍊方能具有良知的看法,不啻是將隙縫中所透出的日光或被雲氣遮蔽的日光,以及臨照大地的日光或沒有被雲氣遮蔽的日光視為二種日光,這顯然是有問題的看法。
對於劉師泉的看法,就連同樣反對王龍溪「見在良知」的羅念菴也認為劉師泉不免落入缺乏道德實踐根據的窘境。若就這個「良知是否現成」的爭議進一步看,常人與聖人的差異並不在於有沒有良知或良知一不一樣,在於是否能通過意志的鍛鍊,使良知得以全幅朗現。換言之,「這種擴充底工夫是量底問題,與良知在質上的差異無關」。
結語
以上筆者通過對王陽明與孟子哲學的核心概念:「良知」的簡介,並簡述李明輝對「人性向善說」其實是誤解孟子「性善說」的批判,以及他援用陽明後學王龍溪與劉師泉間「良知是否現成」之爭議對於這個問題的探討,希望有助於讀者對孟子「性善說」與陽明學有更進一步的認識,而不僅停留於常識的見解,並且在「人性」是個有關於人存在的切身問題的意義上,亦有助於讀者反思身而為「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