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評論】中國政府如何用假訊息戰鞏固威權 | 哲學新媒體
時事評論

中國政府如何用假訊息戰鞏固威權

《孫子兵法》與成都四十九中墜樓案
孫子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阻敵之策,不在防守,而在預知敵人的下一步計畫,並預防性反擊。中國政府的假訊息戰建構了殘暴、腐敗和偽善的西方國家無時無刻不想推翻中國政府的持續衝突感...

您在這裡

難度:
3

「警惕顏色革命」

2021 年 5 月 9 日,一位母親從成都第四十九中學得知她 16 歲兒子的死訊。無法進入學校或查看監控的她焦急萬分,在微博上求助。事件很快熱議發酵。突如其來的 15 億瀏覽和轉發使得中國審查機器無法及時控制話題。許多市民在網路上表達不滿,呼籲伸張正義,並聚集在學校門前哀悼和抗議。端傳媒的現場訪談發現,人群主要由死者的親友和有關家長、普通市民和大學生組成。網上同時流傳著這名學生被老師謀殺的謠言。隨後幾天,學校和警方將該事件定性為自殺,並呼籲公眾不要理會謠言。中國官方媒體進而介入平息謠言,發布了學生自殘和最終自殺的監控錄像。

隨後事件敘述出現轉折。5 月 11 日,四川公安局網警大隊在微博上發布消息,提醒網友警惕「西方顏色革命」。多篇網路文章稱成都四十九中門前的抗議人群是「西方支持的顏色革命」,與香港的反送中抗議活動有相似之處,「比如有組織的抗議者受網絡謠言動員,受激進情緒驅使,在街上鬧事,與警察發生衝突。 」。 5 月 16 日,四川公安局網警大隊在另一個帖子中提到了另一起未成年人死亡事件,並聲稱外國媒體和機構滲透。

四十九中墜樓案的奇正、虛實和形勢

前一篇文章中,我用《孫子兵法》中的奇正虛實形勢此三概念,來理解假訊息戰的形式、內容和敵我聯盟。假訊息戰中的敵我聯盟常常轉瞬即逝。如前文所示,儘管「阿富汗人的生命很重要」,但當塔利班重新掌權時,中國卻袖手旁觀。至於那些被「澳洲政府暴行」震驚而憤憤不平的中國公民,往往會在對中共政權表達不滿時,遭到鎮壓。

若將四十九中學事件的處理理解為中國政府的危機公關,那麼「奇正」體現在政府利用虛假宣傳來掩蓋公信危機。這場危機始於公民抗議對學校和警方對青少年死亡的遲緩回應和不透明調查。政府避免正面回應,而是對「顏色革命」發出危險預警。顏色革命常用來形容 2000年前後在前蘇聯成員國、巴爾幹國家和亞太地區的非暴力民主化運動。然而,中國政府將顏色革命視為一場美國陰謀1,旨在支持其他國家推翻其現有政府,因此構成國家安全風險。幾個月前,香港公眾對「逃犯條例」和「國家安全法案」的抗議也被描述為由「西方列強煽動和資助的顏色革命」。將第四十九中學中學外抗議公眾建構成「香港暴徒」,四十九中墜樓案的關注點從教育安全上升為國家安全

至於虛實,這場假訊息戰由兩個彼此交織的半謊言 (half lie) 構成。第一個半謊言是有機形成的 (organic),關於教師施暴和虐待學生的謠言。在中國不透明的媒體環境中,中國公民自發形成一種信息補全 (information compensation),即參與「意會、推理和捕捉字裡行間的線索並和同伴討論」2。眾多謠言和都市傳說由此而來。為了闢謠,中國官媒罔顧新聞倫理,公佈了未成年人自殺的監控錄像。一位社交媒體用戶亦因編造學生被謀殺的謠言而向警方自首

第二個半謊言是有組織的 (organised) 偷換概念。將顏色革命定義為美國傳播「西式民主」的陰謀,這個半謊言炮製了另一種現實,即全球秩序被永久簡化為冷戰時期的二元對抗和中美之間的勢不兩立。 「如果美國贏了,中國就輸了。同樣,如果中國政府受到攻擊,美國一定是背後推手。」這種半謊言進一步詆毀民主,即「西式民主」,並為「有中國特色的全過程民主」辯護。誰批評它,就會被譴責為干涉中國內政或被外國勢力操縱。官媒通過人工炮製顏色革命的定義,為整個民族製造了一個外部對手,即外國勢力。他們進一步暗示,外國勢力已經滲透到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就在四十九中抗議者中。

隨著墜樓案由地方社會事務上升到地緣政治領域,假訊息戰的形勢發生了變化。所謂的敵人從網絡謠言的發起者演變為思想開明的媒體、批評公民和許多外國勢力(比如美國中央情報局、外籍外交官及其家人)。當地警方禁止哀悼,並逮捕了數位獻花的民眾。5 月 11 日之後,大量帖子開始出現在多個中國社群媒體平台上,質疑哀悼者正在策劃顏色革命以推翻政權,因為人群中有說粵語和英語的人。一篇帖子聲稱,守夜期間使用的白花是西方的康乃馨,後來大量圖片證實多數人手持中國傳統使用的菊花。另一篇文章推測,西方列強操縱了示威者,並將外國勢力追查到之前駐成都的美國領事的台灣妻子。通過壓制一些謠言和助長其他謠言,中國官媒將公眾的注意力從要求政府公信轉移到全面獵巫。思想開明的社交媒體名譽掃地,而官媒的權威即使沒有得到加強,也得到了恢復。

如何鞏固一黨專制和黨國威權?

在《作為有組織犯罪的戰爭製造和國家製造》3一文中,查爾斯·蒂利提出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與製造戰爭密不可分。公民納稅以換取免受外部威脅的保護。 統治者榨取民眾資源來資助戰爭;公民和國家通過欺詐綁定在一起,被迫處於持續的戰爭狀態。兩者相互鞏固。假訊息戰觸發類似機制:公民宣誓效忠黨國,並接受另類現實 (alternative realities),以躲避虛構的外國敵對勢力及其代理人。反過來,被授權的黨國發動更多的虛假信息戰爭,製造更多的替代現實並招募更多的公民士兵來維護虛假信息戰爭機器。儘管這個過程並未訴諸暴力或肢體衝突,卻同樣依賴欺詐和強力,最終鞏固了黨國。

中國的虛假信息在三個方面鞏固了黨國威權。首先,虛假信息加強了中國政府對網絡空間的控制,網絡空間在中國 2016 年國家網絡空間安全戰略中被定義為「與陸地、海洋、天空和空間同等重要」的新領土。憑藉嚴格和高度審查的媒體生態,國家支持的系統性虛假宣傳活動虛構現實、製造混亂並恐嚇數位行動主義(digital activism)。

其次,虛假訊息將公民捲入一種新式人民戰爭Asmolov (2019) 使用「參與式宣傳」(participatory propaganda) 4來描述數位宣傳通過對公民施加統一的觀點來塑造個人活動和操縱關係。同樣,假訊息戰訓練中國民眾僅通過中國與西方二元衝突的視角來解讀全球事件,並在認知領域和虛構的替代現實之間設置了一條路徑,說服民眾將衝突內化,並訓練其採取相應的行為。不同於毛澤東的具有反抗性質的群眾路線,人民戰爭 2.0 動員中國民眾反對具有批判性精神和追求自由的不同政見者,以加強威權統治。

最終,假訊息戰可以重塑友軍和敵人,使交戰雙方重新洗牌。將假訊息戰想當然地歸咎於為民族主義和仇外情緒上升也許很誘人5,但並不能解釋越來越多的「奇異聯盟」的出現,比如中國官媒和支持威權政權敘事、陰謀論的西方邊緣媒體。以及為什麼非政治性抗爭者、自由派公民會與異見者、外國記者和外交官一起,被劃分成中共名義上的「罪惡聯盟」。假訊息戰愈發明顯地支持獨裁、反對自由,而不是一味排外。可以推斷,虛假信息戰的交戰方與其國籍(是否為中國人)相比,更在意他們是否遵循黨的路線和擁護黨的意識形態。通過這種方式,虛假宣傳活動加強了威權黨國,並加劇了西方自由和民主思想在中國的萎縮。6

維多利亞州教育部高級政策與專案專員。研究澳大利亞、台灣與中國的數位參與,興趣領域包括媒體文化艺术、城市政治、假訊息、直播電商。博士論文探討數字場所營造(digi... 更多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