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哲學行動:蘇格拉底咖啡館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哲學行動:蘇格拉底咖啡館

我成立蘇格拉底咖啡館並不是要去教導他人;施行蘇格拉底咖啡館是要讓別人可以教導我。事實上,我從別人身上學到的東西比參與者從我這裡學到的還多。每一次聚會大家的各種想法,都讓我獲益匪淺。此外,你也可以說,這種瘋狂地追尋自我,讓我得以保持清醒。不過,這麼說似乎有點離譜。所以,我姑且說:我在尋找蘇格拉底。

您在這裡

難度:
1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咖啡館

「精神醫學強暴了繆思!」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把我從沈思中喚醒。我人在舊金山一家藝術咖啡館,坐在庭院裡的一張旋轉椅子上,周圍大約有四十五個人,他們分別坐在有著金絲細工裝飾的長凳和椅子上。這是一個仲夏的週二夜晚,我們每週一次的特別聚會正進行到一半。我們試圖找出答案:「何謂精神錯亂?」

一開始大家舉了些具體的實例,接著衍生出的問題卻越來越多。希特勒瘋了嗎?還是當時的社會本身就不正常,而他只是順勢運用了冷酷與算計?傑克倫敦精神錯亂了嗎?愛倫坡怎麼了?梵谷呢?瘋狂是不是他們天賦異稟的關鍵?為了個人藝術而犧牲健康的人是不是瘋了,還是只是在揮霍清醒的本質?為了你所相信或不相信的事情而冒著生命危險明智嗎?一個生意人整天做著自己討厭的工作是不是腦袋有問題?一個試著延長臨終病人生命的社會是不是很奇怪?一個浪費自然資源的社會是不是不太正常?架射數以千計的核子武器這種毀滅整個星球的行為是不是太瘋狂?世界上還有心智健全的人?還是我們的宇宙本身就錯亂了?瘋狂的概念是如何與不合情理、特立獨行、精神失常以及發狂的概念連結在一起?有沒有可能同一時刻既是清醒也是瘋狂的?還是不可能不這樣?有沒有可能完全正常?或完全瘋狂?什麼是決定某人或某事失常的標準?真的有精神錯亂這種事嗎?

問題,問題,問題。這些令人困擾、刺激、興奮、畏縮的問題。這些問題讓人暫時失去了理智。這種情形有時讓我以為腳下的地在震動。而那時並沒有地震。

歡迎來到蘇格拉底咖啡館

雖然時值盛夏,卻是個寒冷的夜晚。不打緊。庭院滿滿是人。這群由老披頭、商人、學生、店員、教授、老師、相士、官員與無家可歸者組成的哲學探索小組,擠在爬滿長春藤的花園裡。從某方面來說這裡有點像教堂的禮拜,只不過面對的是異教徒。維繫彼此的是對問題的熱愛,以及挑戰自己最珍貴想法的一種熱情。

這時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位身材高挑、骨瘦如柴的男子身上,他剛才嚴厲抨擊了精神科醫師。不過,他是在一位精神科醫師權威地表示心智失常唯有倚賴精神醫療後,才展開攻擊。儘管,這位精神科醫師對他貶抑其專業的評語頗為不快,不過,對方卻不為所動,一派冷靜。這個男子有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眸,像是可以看到人的心裡一般;削瘦的臉龐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明亮的紅色髮絲整齊地梳向腦後,但還是有一撮不聽話的鬈髮落在額前。當大家注視著他的方向時,四周只有噴泉的水聲。

「你的意思是?」我問他。「精神醫學何以是對繆思的強暴?」

我略略感覺到他希望自己的說法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但不會受到討論與質疑。如果真是這樣,這裡就不是蘇格拉底咖啡館了。在這裡,我們承續著一種風氣,及單有堅持信念的勇氣是不夠的,還必須有接受挑戰的勇氣。

過了一會兒,他才把目光投向我。「柏拉圖把一種神性的瘋狂 (divine madness) 定義為『繆思女神附身』,」他審慎地選擇用辭,然後開口:「柏拉圖說,在創作上乘詩文的過程中,出現這種瘋狂是絕對必要的。但精神科醫師卻想修正我們的行為,要我們變成一般人,他們要毀了我們的繆思。」

「我是個精神病學社會工作者」一個男人立即插話。我以為他會對精神醫學的批評予以反擊,卻恰好相反,他微帶著悲哀的笑容說:「抗精神病藥物對人們的長期影響令我非常憂心。就如同精神病學家試圖『醫好』過動兒,因此給他們服用利他林 (Ritalin) 一樣,我想成人服用抗憂鬱劑 HaldolZymexa 以及長期使用鎮靜劑 Thorazine 的次數這麼多,全是因為社會想要控制人類行為的一種慾望。一般行為是精神健康系統的神。對我而言,這是令人顫寒的事情。」

「與其讓他們毀了你身上的藝術細胞,瘋瘋癲癲地不是比較好?」這位瘦臉男子對這位意外的盟友問道。

「這是在正常與瘋狂之間非此即彼的問題嗎?」我問,「難道我們就不能有一點點瘋狂,或稍微瘋狂,而不是完全瘋狂?在柏拉圖的《斐多》中,蘇格拉底說,清醒與瘋狂的結合讓靈魂理性地去思索,而我不知道對於藝術是否也是如此。難道我們不能把內在的瘋狂以一種可以讓我們更能接觸自己思考的方式來調和,而我們也因此變得更具有創造力?」

蘇格拉底心智真的那麼正常嗎?
不過,我開始懷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似乎是最不瞭解清醒與錯亂有何不同的人。有一陣子,我一直都天真地想把哲學帶出校園,回歸各地「民眾」。通常,我幾乎完全免費地做這項服務。顯然,我的作為被認為太過新潮、與眾不同、太脫離常軌、太過……瘋狂。我免費或只支領一點微薄的津貼,協助哲學討論,而我把這稱為蘇格拉底咖啡館。我去咖啡館、咖啡館和小餐廳;我到日間托兒中心、育幼院、小學、中學、高中和特教學校;我拜訪老人中心、療養院,以及看顧服務的住宅區;我還去過教堂、救濟院以及監獄。我在全國各地旅行——從曼菲斯到曼哈頓,從華盛頓州到華盛頓特區——從事哲學對話,幫助別人成立蘇格拉底咖啡館。我自行負擔所有的費用,再以其他的方式賺點小錢。我經常問自己:「這麼做,我是不是瘋了?」不過,這不打緊,我並不是要從中賺取利潤。這與金錢無關,這是一項使命。

首先,我成立蘇格拉底咖啡館並不是要去教導他人;施行蘇格拉底咖啡館是要讓別人可以教導我。事實上,我從別人身上學到的東西比參與者從我這裡學到的還多。每一次聚會大家的各種想法,都讓我獲益匪淺。此外,你也可以說,這種瘋狂地追尋自我,讓我得以保持清醒。不過,這麼說似乎有點離譜。所以,我姑且說:我在尋找蘇格拉底。

終於,圈子裡有許多手舉了起來。這次的討論開始熱烈起來,聚集了某種能量。一位手裡抓著軟呢帽的矮壯禿頭男子跳了起來。「我可以說是這個主題的專家,」他說。他那明亮的綠色眼睛像是從這個人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光是今年,我就被送進精神病院三次。他們憑什麼收容我?他們憑什麼判定我精神失常?我知道,我是世界上最正常、最聰明的人之一。」他繼續站著。

他非常驚訝自己的言論沒有嚇到大家或被嘲笑。相反地,大家還問他一堆問題,希望知道他的故事。顯而易見地,大多數人其實是在問自己,「相較於一位被歸類為精神錯亂的人,還有誰更理解精神錯亂?」這迫使我思索一件事,還有哪個幾乎全由不相識的人組成的團體,會對一位才剛自稱被診斷為心智異常的人,想要有多一些瞭解,儘管他堅稱自己是遭誤診。

然後,他說了我聽過最難以忘懷且合理的話之一:「唐吉訶德是瘋子,不過他的瘋狂卻讓他永世不朽。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說,唐吉訶德的傳奇就在於……他本身。他寫道:『這個人,這個生物,這個不朽的人,值得所有理論與哲學來探討,』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還存在這個世上,『與我們同在,他的精神鼓舞著我們。』我覺得,烏納穆諾對唐吉訶德的評語,放在蘇格拉底身上是更為真確。不同於唐吉訶德,蘇格拉底顯然曾一度和我們同在,而且是理性人類的代表。」

他停頓片刻,低下頭。接著,他抬眼看著大家說:「蘇格拉底把他自己留給我們。他留下來的是他的智慧與德行。他與我們同在,用他的靈魂開啟我們。」我們驚嘆地看著他。

然後,一個高雅女子問道:「蘇格拉底心智真的那麼正常嗎?」 她身上穿著紫色的綠色和平T恤,還有一頭紫色短髮。

「妳認為呢?」我問她。

「這個嘛,」她回答說,「當蘇格拉底被審問,以不敬神與腐化雅典年輕人被視為異端時,檢察官官曾暗示他,只要同意閉上嘴巴,就可免他一死。但蘇格拉底卻說,寧可死也不願停止發問。」

「他寧可選擇死亡,是不是瘋了?」我問。

「蘇格拉底說沒有檢驗過的人生不值得活,」她說,「所以,我想這對他來說不是瘋狂。」

「我認為他瘋了,」一位頭髮散亂、腳踩涼鞋、身著夏威夷衫、頭上頂著歪掉的小圓帽,整體打扮看來不太搭調的男人說:「他的瘋狂引導社會走向文明。蘇格拉底是個典型的社會人。無論他去哪裡,他都會和他所遇到的人展開對談,他試圖幫助別人更深思,更寬容,更理性。他沒有瘋,因為他的決定都是在他掌握之中的有意識與理性的選擇。就算是結束自己生命也是這種的決定。雖然,以一般社會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他是瘋了——不過,瘋得好。」

對這個晚上針對精神錯亂的討論,我按照每回蘇格拉底咖啡館結束時的慣例畫下句點:「這是值得我們繼續思考的事。」

然後……參加的人都拍起手來。他們是瘋子嗎?這場討論進行得很熱烈、踴躍,但也讓人挫折,大家的情緒卻很高昂。討論結束時我們發現的問題比得到的答案還多。什麼都沒有解決。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鼓掌?我不知道,不過我跟著拍起手來。

※ 本文為 Phillips, C., & 菲利普斯 克里斯托弗. (2017).  蘇格拉底咖啡館. , pp.3-9 文摘。(台灣商務 2017 年 11 月出版)

臺灣商務印書館在臺灣創立滿七十年,仍秉持傳承與創新精神,不僅致力發揚經典古籍,亦陸續推出新系列叢書發展多元出版方向。希冀在原有典範風貌下,孕育文史哲專門書店基地,更致力出版好書,成為知識的寶庫。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