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從眾、資本主義與氣候危機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從眾、資本主義與氣候危機

《危險的繼承》書摘
一場在加泰土丘考古現場發生的野火,揭示了人類集體行為對環境的致命威脅。無論是新石器時代的祖先還是現代人,共同的從眾性和追求短期利益的傾向,正透過資本主義中「效益最大化」的思維,加速氣候變遷的惡化。單憑科學理性無法扭轉局面;人類必須發動一場文化革命,深入理解並改造儀式與常規化的集體生活模式,來超越根深蒂固的短期思維,以實現大規模、具前瞻性的環境永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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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 / 哈維.懷特豪斯 (Harvey Whitehouse)

危險的繼承:從眾、宗教與部落主義,形塑現代世界的人性起源
危險的繼承:從眾、宗教與部落主義,形塑現代世界的人性起源
二○一一年夏季,正值加泰土丘的考古挖掘季。那時我正在喝茶休息時間與同事們聊天,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大喊道:「失火了!」我們轉身走向窗前,看見人們匆匆忙忙地朝著東土丘的頂部急奔。我們連忙跟了上去,趕到挖掘現場時已經氣喘吁吁,此時整片天空都被瀰漫的濃煙遮蔽。一場野火在風力協助下肆虐整片大地。我身邊每個人心裡都盤旋著一個問題:火勢會不會朝著這邊來?有一萬年歷史的無價考古遺址,難道就這樣付諸一炬了?

有人說,這場大火可能是當地農民想要節省整地成本放的火。就算真是這樣,這些農民也不會承認的,他們會說這場火災是自然的野火。事實上,加泰土丘周圍的土地簡直是個火種盒,隨手扔個菸屁股或是一道閃電就能點燃,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康亞平原 (Konya plain) 曾經是世界上最肥沃的文明搖籃區,但此地如今逐漸變作沙漠。本次大火過後幾年,隨著二○一五年的《巴黎氣候協定》(Paris Agreement) 簽署,土耳其政府遂同意處理安納托利亞這片地區的沙漠化問題,只不過在此地區曾與我聊過的考古學家,對未來都難以抱持樂觀。

我佇立在山坡上,眼睜睜望著乾燥焦黃的田野被熾熱的紅光吞噬,化為一片火海,濃濃黑煙盤旋竄入湛藍的天空,此情此景頓時提醒我,我們和新石器時代首次定居於加泰土丘的人群之間,依然有諸多共通處。那些新石器時代居民和我們一樣,都是熱衷的從眾主義者,他們的農業習俗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規範及儀式,共同形成塑造其土地利用方式的傳統。然而,如今將我們逼向毀滅邊緣的,竟然恰恰是與先人一模一樣的傾向。

根據聯合國發布的二○二二年《全球排放差距報告》(Emissions Gap Report),全世界必須在二○三○年之前減少四五%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才能避免無可挽回的環境災難。不幸的是,情況很有可能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也就是說我們的全球排放量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是增加。怎麼會這樣子呢?因為要減碳而必須做出的改變,在政治上不受歡迎又相當有爭議。經濟學家和氣候專家一致保證,再這樣下去,全人類都要遭殃。據估計,以推算的人口增加速度來看,到二○五○年時,全世界需要生產比現在多出五○%的糧食供應,人們才能活下去,可是氣候變遷對於農業的衝擊卻會降低其產量,而不是提高。

當然,就某方面來說,大家都知道造成這個情況的原因是什麼。選舉出來的政治人物任期相當有限,為了追求連任或繼續掌權,他們要將資金投注於區域問題來實現短期效果。同樣地,商業和貿易的標準也是優先追求短期利潤,將長遠利益放在次要地位。氣候危機是個全球性的問題,但人類卻沒有一個全球政府。反之,這世界上有幾百個國家各自行使它們的主權,以本國利益至上各行其事。

然而,就另外某方面來說,大家對於這個情況的原因,似乎又沒有一點頭緒。從我的人類學專業角度去看,氣候變遷對我帶來的震撼是,氣候變遷的核心深處,居然存在從眾性、宗教性和部落性的古老成見。那曾經建立起文明的人類本性自然呼喚,如今卻造成最具危險性的威脅。即便我們自身的政治體制或盛行的市場規則不可能說改就馬上改,但顯然我們愈早開始改變愈好。人類就像是個走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物種,我們得著手好好控制自身本性上的從眾性、宗教性和部落性,否則我們很可能會集體墜崖。

人類祖先也經常要在懸崖邊緣般的處境下做出艱難的抉擇,但是其選擇的結果通常不會那麼顯著。我有時候會想,哥貝克力巨石陣是否更像是古代採集狩獵世界消滅前的最後痛苦掙扎,而不是古代採集狩獵世界的巔峰表現。或許,那些雕刻在巨石碑上的野生動物圖像,是人們出於絕望之下企圖保存對大自然神祕力量之信仰的努力,是在舊有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開始受到質疑之際,企圖加以捍衛的最後一搏。無論如何,那些堅持採集狩獵生活方式的人們終究會消失,接下來的世代漸漸被新穎的農耕和畜牧方法所吸引。這番過程中的最後贏家,竟不是巨石的樹立者,而是在青銅器時代創建普及持久文化體系,以及後續締造出大帝國的農耕者。現在,人類世界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處,但是這一次我們已經不能找藉口,表示我們不知道哪條路通往存續、哪條路會使我們墜入深淵。假如人類繼續朝著汙染與資源耗竭這樣無可永續的方向前進,環境浩劫肯定遲早要降臨。

在人類過往的歷史中,那些需要超越個人生命尺度的大規模合作與前瞻思維才有可能解決的問題,是透過發展出更具合作性質的文化、更有展望未來思維的宗教和政治體系來加以化解。然而,要讓人類擺脫今日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危境,那麼有許多我們對於自己與自身社會的最基本假設其實需要重新反省,而且反省的速度必須加快,得比從前所有時代都還要快。大家都知道,想要以所需的規模和速度來改變人類集體走向,那就必須依靠公共政策的革命性變革,好比推行碳稅 (carbon tax) 制度、大幅度改善農業與基礎設施的效率、交通運輸全面電氣化等等。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要讓我們的社會進行如此徹頭徹尾且耗費成本的轉型,其中的障礙肯定非常巨大。可是,其中有些最頑固的障礙其實是心理障礙,而且這恰恰也是最常被人忽視的部分。

讓我們思考一下人類偏好短期思維的成見或傾向。如今大多數人都很清楚,現行經濟運作方式若無出現重大變革,那麼氣候危機一定會迅速惡化,而且大多數人也有注意到,避免氣候危機惡化的行動太過零散而緩慢。可是,我們卻往往未能意識到,這種短期思維的傾向在人類演化形成的心理當中有多麼根深蒂固。從演化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我們所繼承的自然傾向,不僅是優先解決眼前問題,先不著想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問題,而且是環境愈艱難,就愈會把注意力放在短期問題上。

如果想在這些課題上真正有所突破的話,只憑理性與證據是不夠。二○二三年,我在牛津大學裡頭,對著自己的電腦螢幕錄製了一系列講演影片呼籲眾人必須團結一致處理氣候危機。在每支演講影片中,我的措辭基本上都一模一樣,只有中間一段會引用不同的理路去證明我的結論。在第一支演講影片中,我使用了廣為媒體採用的標準科學論點,但是在其他的演講中,我訴諸的則是演化形成的人類成見或傾向。接下來,研究團隊邀請了約一千位英國一般民眾來觀賞我的小短片,觀賞完畢之後,參與者會有一個捐款給某環保慈善機構的機會。這次研究的關鍵發現之一是,相對於完全沒聽過演講的情況,訴諸共有精粹概念——而不是闡述科學論點——能夠非常有效地激發人對全人類的融合感,以及驅策人對氣候危機採取實際行動。在本研究的後續版本當中,演講者改成南半球的一位知名政治家,從結果可見,訴諸共通生理的演講激發對全人類融合感之效果,遠遠優於其餘的演講。行動主義者和領袖人物應當認識到,以科學證據與理性論據為基礎的推理,或許不足以促成對抗氣候變遷所需的重大變革。光是知曉我們必須怎麼做、為什麼該這麼做,並不足以激勵群眾改弦更張。我們還需要改變我們的文化體系,這就意味著要以新方式且大規模訴諸我們的自然成見。

我將在後文中論證,我們如今需要的文化革命,只能透過深入理解「儀式如何建構我們的日常生活」以及「如何對儀式加以改造」來達成。我在本書第二部當中已經說明,常規化和例行化是隨著農業的普及而出現,大規模群體認同因此得以傳播和穩定。經歷了將近一萬年的重複儀式,如今正是思考此等儀式可以將人類帶往哪裡的時機,這也是這一章要處理的主題。這種跳躍時間的方式,讀者看來或許會覺得奇怪。然我的重點並不是要說,儀式自從新石器時代至今始終不變。顯然有許多常規化和例行化的形式,是現代才有的特殊現象,這些做法利用了擴音機、無線電廣播等等相對新穎的科技,且其運行的規模之大絕對是古代初期農民無法想像的。然而,我要論證的是,從古代初期農民最早的想像共同體乃至於太空時代的超級強權,常規化的基本效果在世界歷史進程中持續存在。

本書第一部所描述的那些成見和傾向,至今仍然控制著我們的合作方式,或者是合作失敗的方式,而這些成見又在本書第二部敘述的大規模社會崛起過程中獲得轉型且受到駕馭。這些過往人類演化的產物——也就是現代人類之繼承——構成了某種「金杯毒酒」(poisoned chalice),極為誘人卻又有其害。當人類本性的自然衝動與現代世界的科技能力結合,然後擴大至七十多億人口的規模時,此時本能衝動已經對人類這個物種構成生存的威脅了。關於此事的最大例證,就是人類的大規模群體行為正在將我們逼向環境浩劫的爆發邊緣。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常規化固然可能導致人類的毀滅,它也可以是人類獲得救贖之道。

這一章要專注的重點,是現代世界之中的常規化,如何形塑人們取得資源、創造出產品和服務、再以商品形式買賣產品和服務、產生利潤並進行投資的方式。前面說的這套體系被稱為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創造出如此普及的思考與行為模式,乃至於人們經常錯誤地假定資本主義是根深蒂固的人性。然而,當我們從人類學角度審視資本主義體系時,會發現資本主義其實只是大眾從眾性 (mass conformism) 的另一種例子,並且穩定地促使人們朝著可能永遠無法挽回的氣候危機前進。唯有將人類當前遭遇的環境問題放到更為長遠的時間框架裡頭去省思,吾人才有可能真正認清並且處理問題。

資本主義的非自然性

歐洲列強於十九和二十世紀對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殖民,造成當地原住民生活出現劇烈的轉變。殖民者在先前彼此爭戰的各部落之間帶來相對的和平,並設立急救站及醫療所治療病患拯救人命;殖民者還引入鋼鐵製工具,使從前需要用石斧從事的辛苦工作負擔減輕不少;殖民者提供了廉價的蛋白質來源(例如魚罐頭)以及可儲存的碳水化合物(如稻米),有取代獵物和辛勞種植之根莖類作物的吸引力。然與此同時,殖民者又以武力強行實施法律與維持秩序,強迫當地人淪為勞動條件苛刻的契約工,還宣告原住民信仰與生活方式既邪惡又落後。在殖民活動造成的變化當中,最令人深惡痛絕的就是為了開闢道路並為伐木公司與商業種植園闢地而破壞雨林。

我曾經在巴布亞紐幾內亞與其共同生活的拜寧人,在企圖理解殖民者帶來這一切變化的過程中,對於自身諸多儀式傳統產生了質疑。他們向我描述這件事情的方式,有一些真的令人痛心。拜寧人告訴我,歐洲人出現之前,人們認為自己的傳統服飾非常完美,但是基督教傳教士卻教導他們,女性裸露胸部是種罪惡,他們因而開始對於自身文化引以為恥。拜寧人於是放棄許多本地習俗並對剩餘習俗加以修改,某些情況甚至全面採用新習慣,比如改穿歐洲服飾。許多拜寧人將這段歷程視為通往救贖的道路,是在打造先祖歷史與未來救贖之間的新關係,但也同時是充滿創傷與艱困的一段歷程。我在拜寧族群中的一位好友是這麼說的(以下為我的翻譯):

我們要回顧過去,因為我們之前在白人知識的世界裡頭迷失了。回想我們的祖先亞當 (Adam) 和夏娃 (Eve) ,他們在樂園中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他們卻犯了罪,如今的我們因此必須辛勞受苦。現在我們在困惑之中自問:「我們該往哪裡去?何處是我們的家園?」白人的一切知識,使我們對於自己曾經擁有的視而不見。今日傳教士告訴我們,耶穌將來會在我們所有人——無論是活人還是死者——面前顯現。所以我們得自問:「誰會將我們的祖先帶回來呢?有那麼多人在追求知識,但我們……我們卻是最後一群獲得知識的人。所以,誰能將舊世界轉化成為新世界呢?」

我在這個拜寧社群居住的期間,有一種化解這個矛盾的新解答正在成形。這個解決之道,已經超越二十年前基翁創建時的最初願景,但許多人認為它仍然符合基翁運動初期的激進精神。這套化解之法便是在維持融合天主教色彩之基翁宇宙觀的同時,以甩脫歐洲服飾、回歸傳統服裝的方式表達抵制現代性和全球化的獨特抗議形式。支持回歸傳統服飾的人們,也開始執行各類儀式幫助自身重新與祖先建立連結。許多遭到後人遺忘的前殖民時代傳統獲得復興,但也有一些傳統受到刻意調整,以求適應變遷後的環境。伴隨上述歷程出現的是對儀式本質與意義的深刻反省——無論那是古代還是現代的儀式、無論那是土著抑或歐洲的儀式。

這確實是拒絕傳教士傲慢和資本主義靈魂空洞的有效途徑,不過,並非所有當地傳統都一概獲得復興,好比部落戰爭與痛苦的男性成年入族儀式就沒有復舊。人們選擇了一條新的道路向前邁進,這條路線既能維持和平、法律和次序,又能發展獨特的基翁哲學。這條新路線擁有兩種面向,其一方面扎根於和土著祖先的神聖關係,以一九六○年代基翁運動創始者兼精神導師科里亞姆 (Koriam) 為模範;另一方面則以務實的政治為本,由一群受到高等教育的土著領袖引領這股政治力量,他們誓言捍衛基翁成員的權利還有雨林,不受榨取資源的資本主義所破壞。法蘭西斯.科伊曼雷亞 (Francis Koimanrea) 便是後者的典範人物,他日後當上了東新不列顛省(基翁運動發源地)的省長,致力保護雨林並引領全國起而應對環境浩劫。在這些領導者協助之下所建立的信仰和習慣體系,促成了一個和平守法的社群,其規模之大在巴布亞紐幾內亞堪稱稀奇,因為遺憾的是,巴布亞紐幾內亞其實是世界上暴力犯罪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在此背景之下,基翁運動的成就更顯難能可貴。

那麼,基翁運動的追隨者為何能夠達成非同尋常的合作成績,但巴布亞紐幾內亞國內其他地區卻辦不到呢?答案某種程度在於基翁運動成員從自身歷史與傳統之中汲取資源,敢於質疑資本主義的基本假設。自一九六○年代興起的基翁運動,有助於確立永續的環境保護之道。該運動的領導者善用常規化和例行化,傳布並穩固一套既能保存又能調整祖先生活之道的信仰和做法,將人們團結起來共同反對伐木公司和採礦活動對環境造成的破壞。

基翁運動的經歷深刻提示著,如何將環境永續的信念和做法嵌入人們的生活當中。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人注意並感慨全球化資本主義帶來的破壞和衝擊,但願意深思我們該如何應對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中央集權政府和資本主義市場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是人類最佳或唯一的生活方式,但這個道理未必總是昭然若揭。那群T恤、監獄、推土機與鋸木廠的輸入者鮮少認真思考,他們強行占領地區的原住民,是否有自己值得學習的思想和觀念。人們之所以難以質疑全球化的那些標準,是因為這些標準已經廣泛常規化了。今日世界各國日常生活的核心處,存在一套關於經濟生活的共同觀念,這些共同觀念使人感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人們難以想像沒有這些觀念的生活怎麼過得下去。當儀式常規化達到如此廣泛普及的地步,它們造成的思考及行為方式可能深深嵌入人的日常生活結構當中,使我們不會察覺它們其實非常奇怪。

「萬事萬物都有價碼」、「時間就是金錢」、「你得靠錢來錢滾錢」,這些話都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陳腔濫調,其背後的觀念簡直理所當然到無庸置疑。可是,對於我曾經在巴布亞紐幾內亞雨林共同生活的那群人來說,事態幾乎完全是另一幅光景。在地球上的那片區域裡頭,很少有用品是有標價的。此處房屋建材取自周圍樹林,糧食產自當地田園或是漁獵。咖啡和可可固然有金錢價值,但卻沒有其他用途。需要現金種植作物的人,可能會種咖啡樹和可可樹,然後將果實買給中間商,但很少有人會去關心自己售出農產的日後去向。原始狀態的咖啡豆和可可豆顯然不能食用,但當地村落的人既不喝咖啡也不吃巧克力,所以在當地人看來,這些原料做出的最終產品,製作過程很神祕,卻完全沒有價值可言。

種植作物獲得的現金可以用來購買一些所需的物品,比如鋼鐵製的工具(如開山刀和斧頭)和進口的耐儲存食品(如魚罐頭和稻米)。不過,只有特殊場合才會出現這類金錢支出,好比多年磨刀導致刀身變窄而最終斷裂。人們唯一頻繁使用金錢的場合,是將錢裝在容器內當作贈送祖先的禮物。在村落墓廟的特製容器裡頭,錢幣愈積愈多,但這些儲存的錢幣卻不是要用來投資獲利的,反之,累積到一定數額之後,這些錢會被送往基翁總部,最終投注於能幫助全體社群的公共工程,例如急救站或學校。曾經有一次,這些錢被單純用作慈善捐款,幫助遠方的澳洲颱風受災戶,即便這些對象其實比捐助者富裕許多,而且大多有保險並普遍獲得國內慈善機構和政府的援助。

回顧數千年來人類的物質生活,將經濟成長視為目的本身竟是人類歷史最晚期才出現的特徵。人類不是天生的資本主義者,我們是覓食者。無論身在何處,人類都喜歡在灌木叢裡頭摘採漿果,然而這種自然的傾向如今卻是被賭博業冷漠地用來設計成吃角子老虎機上頭的水果圖案,賭客在機器排列出相應的水果圖案就能獲得獎勵。狩獵是人根深蒂固的本能,這件事不僅體現於實際獵捕動物的獵人和漁民身上,賞鳥人士和火車迷也體現了這項本能,只不過他們僅是追蹤獵物而無須加以獵殺。雖然人是天生的生產者和消費者,但我們是否為天生的儲藏者就不好說了,我們的覓食本能是在一個食物易腐且難以儲存或攜帶的世界當中演化而來,而在那樣的環境當中,囤積的本能並沒有多少意義。

隨著社會規模擴大,人類與物品的關係也變得愈加複雜。從事農業使人必須定居,剩餘資源的生產使得儲存積累財富的可能性大增。可是,這些發展不必然釀成今日人類的處境。因為現在的經濟學核心觀念極其奇異,亦即認定人為效益最大化者 (utility maximizer)。

這個觀念源出於十九世紀英國哲學家邊沁 (Jeremy Bentham) 和彌爾 (John Stuart Mill) 的效益主義哲學,效益主義哲學認為善行應該將善行對福祉的貢獻(此即善行之「效益」[utility])最大化。在維多利亞時代 (Victorian) 晚期和愛德華時代 (Edwardian) 早期的英格蘭,經濟學家阿爾弗雷德.馬歇爾 (Alfred Marshall) 遂將此觀念設為經濟學的核心,從此之後,它便成為絕大多數經濟學者思考人類行為的基本觀念。在此觀念的架構中,人取得的物質產品愈多,人所獲得的效益(或至少是潛在效益)也就愈高。

然而,關於此觀念的通則性和連貫性,學界其實一直存在爭議,研究缺乏貨幣化市場 (monetarized) 之社會當中經濟行為的學者,對此尤其不能苟同。我個人專業的社會人類學領域自一九五○年代以來,就對於前資本主義經濟 (pre-capitalist economy) 當中是否存在效益最大化原則一事爭論不休。辯論的一方是「形式主義者」(formalist),形式主義者認為只要將「效益」用廣義多樣的方式加以解釋,也就是指效益不僅包含自私的財產累積,也包含對社會性目標之達成(比如以交換或慈善援助原則為基礎履行對他人之法律或道德義務),則前資本主義經濟中確實存在效益最大化原則。辯論的另一方則是「實質主義者」(substantivist),實質主義者認為「效益最大化」就是個民族中心主義的 (ethnocentric) 概念,是關於如何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進行決策的思考方式,故完全不適用生產自給自足、禮物交換、領袖重新分配資源 (chiefly redistribution) 導向的傳統社會。

我長久以來便在思索,這會不會是一種錯誤的二分法。我自己的印象是,所有社會當中都存在高度成果導向、效益最大化的傾向,也存在高度儀式化、非效益主義的傾向。但是在我們現代人的社會裡,這套方程式當中「效益最大化」的那一側,已經占據主宰地位太久了,而此情可能對於環境造成惡劣的衝擊。解決之道其實近在眼前:它隱藏在殖民者未能向被殖民者學習的模式之中,也隱藏在當代世界未能從歷史學習教訓的模式當中。

※ 本文為時報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Whitehouse, H. (2025).  危險的繼承. pp.260-274,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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