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巴斯卡的意外之旅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巴斯卡的意外之旅

一六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巴黎。巴斯卡被自己搞糊塗了。他記得自己前一秒在馬車上,馬車因不明原因翻覆。但只過了一秒,穿戴整齊的他又坐在另一輛馬車上。他直覺自己可能因昏迷而在做夢,但他又覺得,此刻的自我意識,比平常更清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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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巴黎。

巴斯卡被自己搞糊塗了。他記得自己前一秒在馬車上,馬車因不明原因翻覆。但只過了一秒,穿戴整齊的他又坐在另一輛馬車上。他直覺自己可能因昏迷而在做夢,但他又覺得,此刻的自我意識,比平常更清澈強烈。

保險起見,他用力捏了自己兩下,清晰的痛楚讓他覺得自己醒著。

馬車十分寬敞,車裡有股特別的香氣,讓他心神平靜。否則以如此不合理的劇情,他早已坐不住了。巴斯卡正思考如何解謎之時,馬車門打開,一位體面的紳士上了車,馬車開始平穩地前進。

「您好,我是巴斯卡。」巴斯卡主動道。

「您好,我是加百列。」加百列輪廓深邃,臉孔俊美,明眸皓齒,皮膚雪白,巴斯卡從沒看過皮膚這麼白,外型又如此俊美的人。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透著光的洋娃娃一般。

「很榮幸與您共乘一車。」加百列的聲音聽來年輕如孩童。

「我心亦同。加百列先生,請問這輛車是要去哪裡?」

「接您去赴個宴會。」加百列微笑答道。

「請問宴會的主人是哪一位?」

「一個驚喜,到了就會知道。」加百列再度微笑道。巴斯卡感覺他的笑真有說不出的魅力。

「請問加百列先生是?」

「我只是信差兼招待。跟您不能比,我聽人說,巴斯卡先生是位數學家。設計了計算器,真是太聰明了。」

「謝謝您欣賞。您剛說到聽人說?莫非我們有共同的友人?」

笛卡兒先生。我前陣子才見過他,他是個有趣的人,他一上車,就把思考計畫從頭到尾一直講個不停。」

「笛卡兒先生是很有熱情。」

「有趣的計畫,我必須說,少見的有趣。」加百列答道。

「以笛卡兒先生的才智自然是如此。」巴斯卡答道,他對笛卡兒的佩服並非虛假。

「我對此計畫十分有興趣。不過有些環節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懂,這樣好了,我試著描述一下笛卡兒先生的思考計畫,請您來確認我的說法是否正確。」

「我?我適合嗎?」

「同為數學天分驚人的思想家,再適合不過了。」加百列的微笑讓人無法抵抗。

「那我盡力而為。」巴斯卡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請多指教。」加百列道:「笛卡兒先生的興趣是知識,他認為知識就是確定不疑的想法,因此獲得知識最要緊的原則是『懷疑』。透過懷疑的檢測我們能把個人偏見或錯謬想法擱置,讓真知識浮現。」

「是的。」

「所以笛卡兒先生從對一切想法的懷疑開始,透過分析與反省,尋找可靠的知識,並在過程中反覆檢驗,培養出能明辨是非的理性思考。」

「是的。」

「不過笛卡兒先生很快就認為這個原則不只能用在知識上,對其他領域也適用。不管數學、科學,所有知識,甚至對倫理價值的判斷,對上帝的信仰,都有理性思考能派上用場的地方,對嗎?」

「您說的很對,我也認為笛卡兒先生說得很對。」

說完這段話的加百列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表情嚴肅,十分專注。半晌之後,加百列開口了。「深思之後,我反倒認為,笛卡兒先生的看法不對。」

「不對?」

「不對。」

「哪裡不對?」巴斯卡回道。

「哪裡都不對。」加百列斬釘截鐵地道。

這讓巴斯卡大吃一驚。對他來說,笛卡兒的學說並非不可懷疑,卻是深具說服力的。若有反對理由,他會很有興趣。

加百列道:「理由有三,分別從理性、信仰與存在提出,請讓我逐一簡介。」

「正有興趣,麻煩您了。」

「首先,笛卡兒先生認為理性能找到一個不可懷疑的出發點,也就是無法想像為假的想法,這種想法一定為真,對嗎?」

巴斯卡回道:「對笛卡兒先生來說是這樣沒錯。」

「但我們還是可以懷疑這種懷疑不夠徹底。我可以想像有些理性出錯的人們,認為人頭髮不是黑的是不可想像的。」

「可是事實上我們可以想像頭髮不是黑的。」

「是的,但我還是可以想像人的『想像』出問題。某人無法想像某件事是錯的,跟這件事事實上不可能是錯的依然不同。人們在犯錯之前常常認為自己是不可能犯錯的。除非一開始就信任理性,否則絕不可能有什麼不可懷疑的出發點,因為出發點的不可懷疑還是可以被懷疑,但笛卡兒先生又認為要能懷疑一切才是理性。這不是很矛盾嗎?」

巴斯卡覺得加百列所說也有些道理,答道:「或許笛卡兒先生是想強調理性懷疑的重要性。」

加百列繼續道:「是的,但我認為笛卡兒先生越想建立不可懷疑的出發點,就越與真正的知識脫節。知識,確實會受時代、地域與文化的影響。例如對食物、草藥跟建築的知識,都會受現實環境影響。仔細懷疑之後,難道這一切都要放棄嗎?」

巴斯卡了解這些點上的爭論更多了,不再爭辯。加百列見巴斯卡沒有答腔,繼續道:「我們再來論第二點,信仰。笛卡兒先生近乎於沒有信仰。」

「沒有信仰?笛卡兒先生可是論證上帝存在的人啊!」

「這不衝突,即使論證了上帝的存在,依然可以沒有信仰。」加百列露出燦爛的笑容。「巴斯卡先生,您是一個基督徒嗎?」

「我當然是基督徒。我信上帝,也信耶穌基督。」

「那您知道,信仰的兩個要件嗎?」

「我不知道是哪兩個,但若合理我自當相信。」

「保證合理。信仰有兩個要件:從人的處境來說,必須了解到自身的絕望與卑微;從信仰的對象來說,必須相信上帝的存在。這就是我說的兩個要件。」

巴斯卡原本以為會是很複雜的條件,沒想到這麼簡單,所以立刻點頭。

「用這兩個要件來檢驗笛卡兒先生,會發現他跟無神論者是差不多的。剛說的兩要件中,無神論者意識到了自身的卑微,卻對上帝的存在一無所知。笛卡兒先生意識到了上帝的存在,卻對自身的卑微一無所知。他想從自己的理性證明一切,甚至包含上帝的存在,他對自身有限的說法多為恭維之詞。哲學家與無神論者都是少了兩者中的一者,與真正信仰者的距離一樣遙遠。」

巴斯卡突然為加百列的發言所震撼,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卻沒有意識到。兩人突然陷入一片寂靜。

「巴斯卡先生?」加百列對他微笑道:「您出神了。」

「非常精采。」巴斯卡讚嘆道:「我想聽您說笛卡兒先生的最後一個問題。」

「您的真誠,也令我敬服。」加百列露出認真的表情道:「最後一點,其實才是核心......」話沒說完,馬突然長嘶急停,兩人都往前一跌。

加百列望向馬車窗外,彷彿看著什麼,他道:「恐怕沒時間好好講了。」話沒講完,整輛馬車被一個擁有巨大力量的生物抬了起來。巴斯卡正要跌出去,加百列拉住並提起他的身體,踢破了馬車一邊的車門,躍出了馬車。

加百列提著他飛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巴斯卡有飛在空中的經驗。他完全不知道加百列是用什麼方法飛在空中的。

空中絕佳的視野,讓巴斯卡看到,地上有隻雙角、利爪、尖牙,標準惡魔樣子的生物,正抓起整輛馬車用力搖晃。惡魔見加百列騰空而起,大吼一聲,將整輛馬車向加百列的方向飛擲過來。

加百列全身放光,巴斯卡這才看清楚他背上有六隻翅膀。他身邊出現一把火劍,火劍高速旋轉,將空中的馬車捲個粉碎。巴斯卡正不知道該害怕還是該叫好,卻發現馬車碎片中伸出兩隻深紅色的手臂。一隻手抓向加百列的咽喉,另一隻手卻抓住了他。加百列的翅膀承受不住,三人撞成一團跌向地面。

還沒落地,加百列大喊:「惡魔!退後!」他的身體再度放光,亮到巴斯卡眼睛無法張開。

他們並沒有撞到地面。巴斯卡張開眼睛時,惡魔已經消失不見,加百列提著他,在森林中奔跑。巴斯卡注意到,加百列臉上的光似乎變暗淡了,翅膀也破損了。

加百列對他道:「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人類這一點,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處境。」

「剛剛那是?」巴斯卡問道。

「惡魔,為你而來。」

「為什麼?」

「你已經死了,巴斯卡先生。」加百列說得輕鬆,這句話可像重槌一樣砸在巴斯卡的心上。

「死了?」巴斯卡輕聲問自己。

「你的靈魂,數學家的靈魂,哲學家的靈魂,是惡魔想要的東西。」加百列道:「你們的靈魂,不管在多麼黑暗的地方,都能夠依照自身的力量發出光亮。這可是地獄最佳的照明燈。」

「我已經死了?」巴斯卡仍不敢置信。

「我一開始就是接你去創造主的懷抱。這個世界是我們天使跟惡魔交戰的戰場,人類短暫而渺小的生命,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尋找不確定與悲傷。一位暫時的過客卻想要推演出宇宙永恆的真理,這是笛卡兒最後一個問題,明白了嗎?」

巴斯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我恐怕有點麻煩。」加百列話剛講完,一隻紅色的手從地下伸出,抓住加百列。加百列被重摔在地上,另一隻手抓住了巴斯卡,惡魔轉向他,對他微笑道:「我的床頭燈。」

「不行。」加百列念咒,背上六隻翅膀幻化為六隻飛舞的寶劍,一起刺向惡魔。

惡魔微笑。

加百列大叫:「絕對不行!」他的身體又開始不斷放光,像要燒盡一般不斷變亮,光與熱讓巴斯卡什麼都看不見。

加百列在他的耳邊道:「我最討厭人類了。為了你們卑微的存在,天使必須做永恆的爭戰與犧牲。」

最後他聽見的是加百列的一聲道別。

「再見了,巴斯卡。下次來接你的可能不是我了。珍惜自己的存在與上帝的救恩,在接下來的每一天。」

巴斯卡突然醒來,躺在大雨傾盆的大路上。他的馬車撞毀,自身卻毫髮無傷。

一六五四年開始,巴斯卡從一個理性主義的數學家與哲學家,轉變成基督教最有名的神學家與護教者。


本故事主角是法國的數學家、哲學家、科學家與神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6.19-1662.8.19),小時候算數學時或多或少聽過的巴斯卡三角形,正是他的傑作。另外,機械計算器的發明者也是他。

除此之外,在許多領域,機率論投影幾何真空機械,到處充滿他的作品。巴斯卡是位天才少年,十六歲就開始展現數學上驚人的天分。然而更有趣的是,巴斯卡的思想有個雙重性,在前期,他是數理導向,偏理性主義的哲學家。但在一六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據他所稱他遇見了一個神啟的事件,改變了他的思想與後半生。事件後的巴斯卡開始以基督教的護教者為任,成為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神學家。本故事的背景就是改編這段含有神啟的經歷,故事中加百列所述觀點其實是巴斯卡後期的觀點,並借用這種觀點來批評笛卡兒(或者他自己之前)的哲學。

筆者不知如何結合這種戲劇化的轉折,只好憑著自己的猜想描述它。故事中的天使名與惡魔只是借用,沒有特別的意思。

  • 加百列說笛卡兒的哲學以何者為出發點?
  • 加百列對理性尋找不可懷疑的出發點提出什麼樣的批評?
  • 加百列提出基督信仰的兩個要件,是什麼?
  • 加百列以信仰的兩個要件衡量笛卡兒,結果是什麼?
  • 簡述加百列對笛卡兒提出最後一個批評。
  • 加百列認為人只是渺小短暫的過客,你同意嗎?為什麼?

※ 本文為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 蒲, 世豪. (2019).  哲學很有事:近代哲學(上). ,〈巴斯卡的意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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