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為什麼我們留在鄉間?為什麼不?——海德格的黑森林小木屋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為什麼我們留在鄉間?為什麼不?——海德格的黑森林小木屋

一九三三年,海德格寫下了〈創造性的地景:為什麼我們留在鄉間?〉 這篇文章,解釋為什麼他拒絕了柏林大學的召喚。他說起在黑森林田野間遇到的鄰家農人,那單純的農人是知道「簡單堅實的存在處境」者。海德格這麼寫著:「我走到老友身旁,他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農夫。他在報紙上讀到了柏林對我的召喚。他會說什麼?⋯⋯他會搖頭,意思是說:說不,絕不要讓步!」不要對什麼讓步?一種失根的生活。

您在這裡

難度:
1

一九三○年,在柏林的文化部長格里姆 (Adolf Grimme) 寫信到弗萊堡給海德格,信中表示,雖然海德格拒絕了他,但是他仍然不死心,希望海德格能再考慮接下柏林大學的哲學教席召喚。格里姆跟海德格一樣都曾經受教於弗萊堡大學的大哲學家胡塞爾,他清楚知道這位胡塞爾的助理的學術能力,當時《存有與時間》剛剛出版兩年,那是一本挑戰之前哲學思想方式的書,把人的存在狀況推到最根本的境地,那種新的談論哲學的方式——哲學不只是一種理解世界、邏輯與知識的學科,還是有關人類存在的最直接的生存方式——吸引了所有年輕的哲學學生(也包括二十幾歲時候的我),格里姆知道首都柏林需要這樣一位被稱為哲學界祕密君王的思想者。他能吸引全德國渴望一場人文學科革命的學子們集聚到柏林大學去。但是海德格拒絕了。

幾十年後哲學家哈伯瑪斯說起這本書時,稱那是自從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出版後,德國哲學界最重要的大事。即使哈伯瑪斯一生沒有變過批判海德格的立場,但是他也自承學生時代他是《存有與時間》的著迷讀者。而他這個將海德格與黑格爾放在一起的評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有特別的意味:黑格爾與海德格一樣都是來自德國西南、說著特殊的方言(一個是施瓦本地區人,一個是阿雷曼地區人);都讀過神學院,後來轉向哲學,都是百科全書式的閱讀者與教學者;另外,兩個人的哲學道路雖然不同,一個唯心論、另一個存有論,關懷重點非常不同,但是在兩人的哲學裡都有一個最核心的東西,是他們一生與之周旋的概念:黑格爾的「精神」(Geist) ,與海德格的「存有」(Sein) 。

可是兩人又有那麼大的差異,這個差異使得海德格沒有跟隨黑格爾的腳步,到首都成為首席的哲學家。他對柏林說不的原因,那個他與黑格爾的差異,是生存方式的不同——他是個鄉下人。

一九三三年,海德格寫下了〈創造性的地景:為什麼我們留在鄉間?〉 (Schöpferische Landschaft: Warum bleiben wir in der Provinz?) 這篇文章,解釋為什麼他拒絕了柏林大學的召喚。他說起在黑森林田野間遇到的鄰家農人,那單純的農人是知道「簡單堅實的存在處境」者 (das "einfache, harte Dasein" kennen) 。海德格這麼寫著:「我走到老友身旁,他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農夫。他在報紙上讀到了柏林對我的召喚。他會說什麼?⋯⋯他會搖頭,意思是說:說不,絕不要讓步! (unerbittlich Nein!) 」

不要對什麼讓步?一種失根的 (bodenlos) 生活。海德格對立出兩種生存方式:農家生活/都市生活 (das bäuerliche/städtische Leben) ,這兩種生活中的人都可能感受到自己的獨自存在,但是鄉間生活者處於「孤獨」 (Einsamkeit) ,城市生活者處於「單獨」 (Alleinsein) ,這兩種概念差異在於,「單獨」是一種「獨自一人、未與他人同在」 (allein) 的物理狀態,而「孤獨」更是一種心理狀態,清楚意識到自身的孤單。他這麼寫著:「在大城市裡,雖然人可以輕易地獨自一人存在,就如同他不管在哪裡都可以這樣單獨一人。可是,孤獨才有最源初本己的力量,孤獨不是使我們個別單一化,而是把整個在此存有 (Dasein) 拋擲到一切物的本質的遠方之近旁。」

這種思路是:大城市裡的孤獨不是真正的孤獨,因為那是一種太過輕易、任何地方都沒什麼兩樣的獨身,處在大城市中的人未能深思自己與自然的連結;而在鄉下的存在方式,那種 Einsamkeit,是知道自己的意義與力量的,知道自己與世界、大地的關係,以一種安心沉穩的狀態存在著。Alleinsein,則更像是不知如何處理其獨處,被迫成為獨自一人。Einsamkeit 是主動選擇的狀態,而 Alleinsein 則是被動的、無可無不可的。一個是存在,一個只是活著而已。

海德格用很詩意的方式描述孤獨,einsam 本來在德語中是帶著負面感受的形容詞,如同中文說孤單時的寂寞感,但是海德格說,真正的孤獨並不會使你陷在負面的情緒中,因為你知道自己存在於某種創造性的存有中——這就是「創造性的地景」之意。對於這種孤獨的需求,讓海德格拒絕了柏林,因為他說,森林的小木屋才是他的「勞動的世界」(Arbeitswelt) 。

海德格說,尤其在冬夜,當風雪襲來,小木屋被覆蓋在大雪中時,那才正是「哲學的尖峰時間」(die hohe Zeit der Philosophie) ,那是海德格創作能量最強的時刻,「我努力地鑄造語言,如同冷杉挺立對抗風雪」(Die Mühe der sprachlichen Prägung ist wie der Widerstand der ragenden Tannen gegen den Sturm.) 。

對孤獨之愛

關於德國人的鄉間與孤獨,我想從另外一位局外人的角度來談。

法國作家傑曼.斯戴爾 (Germaine de Staël, 1766-1817) ,在她一八一三年的名作《論德國》 (De l'Allemagne) 裡比較了法國與德國文化。斯戴爾有非常傳奇的一生,她出生於一七六六年,嫁給瑞士駐法大使,出入上流社會,曾經在巴黎主持沙龍,經歷法國大革命,後來被拿破崙趕出巴黎,她便在一八○三年跑到德語國家去,她雖然不會德語,但是當時一樣被拿破崙趕下權力舞台的政治思想家康士坦 (Benjamin Constant) 陪著她去德國。康士坦以法國的自由主義者著稱,曾經留學德國,所以通德文。在他的陪伴下,斯戴爾去見了當時德國最好的學者們如歌德、席勒、洪堡,得以深入了解德文世界,最後寫成《論德國》,當時在法語區的歐洲影響甚大,讓法語區的人對德意志習俗、文學、宗教、藝術與道德了解更深,可說是法語區最早開始介紹威瑪古典作品、康德、黑格爾、費希特等思想的人。

這本書對德國有褒有貶,讚揚德國的地方就在德國人的精神高度,以及德國大學城對學術的保存維護舉世無雙。斯戴爾非常驚訝,許多學術發展與文藝的盛況都是在德國鄉間催生出來的,例如那些典型美麗的大學城柯尼斯堡、哥廷根、耶拿、杜賓根、弗萊堡、馬堡等,而尤其是威瑪,更是德國文化之心臟。

對哲學及文化的熱愛,在德國與對自然的熱愛 (Liebe zur Natur) 結合在一起,而斯戴爾更是觀察到德國民族性中的「對孤獨之愛」(Liebe zur Einsamkeit) 。不像法國多數文人都聚居在巴黎,每天在無數的沙龍聚會、咖啡店中閒聊,發展各種文學及哲學試驗,「德國的大多數作家,都在孤獨中工作」(Der große Theil der Schriftsteller arbeitet in der Einsamkeit),Einsamkeit 這個概念,始終與德國的思想創造結合在一起。作家們並不是要獨自一人 (allein) 而已,還投身於孤獨中,斗室孤燈下靜心閱讀寫作才是德國作家的工作模式,難怪斯戴爾如此評論:「在法國我們研究的是人,在德國他們研究的是書。」

從這位法國作家的觀察來看,海德格不正是以她見到的那種姿態生存著嗎?在對自然之愛、對孤獨之愛中,獨自在黑森林中的小木屋閱讀柏拉圖,他對真正的他人與自己的連結不感興趣,相信孤獨才有最源初本己的力量,強調大地對存有者的重要意義,在批判當代人淪陷在無思想之迷途時,總是愛用「無根基」(bodenlos) 這種詞彙。他的世界是「沉思」的世界,而巴黎與柏林,那些大都會裡雖然也有哲學發生,但那是人與人「對話」的世界,海德格要的不是對話,是如同冷杉抵抗著巨大的風暴,他以哲學及語言穿透入西方幾千年的思想歷史,而且孤獨一人。

德布林的亞歷山大廣場

海德格在托特瑙山上小木屋的風雪中閱讀寫作時,德國正在巨大變化中。一九二○年代是威瑪共和時代,德國正在在高速都會化,許多人放棄了鄉間生活,聚集到大都會去。柏林在一九二○年時候的人口已達三八八萬,到了一九三○年增加到四三三萬。即使接近一百年後的今天,看當時的柏林都是不可思議的大都會(與柏林相比,一九二○年的巴黎只有二九○萬人,一九三○年有二八九萬人)。於是,都市,這種完全不同於鄉間的生存方式、以及觀看世界的方式,成為重要的思考、研究與書寫對象。

當時,一本德語文學史上重要的小說出版了,一位醫生德布林 (Alfred Döblin, 1878-1957) ,在海德格於鄉間寫作《存有與時間》時,在首都寫了一本描述犯罪者的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 (Berlin Alexanderplatz) 。一九二七年,他開始寫這部小說,兩年後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直到一九三三年為止,已經再版五十次。一九三一年首次被拍成電影,《時代週報》也選為百大小說之一。

《柏林亞歷山大廣場》 (Berlin Alexanderplatz) 1931 電影劇照
小說的主角是一位都市裡的邊緣人弗朗茲.畢貝寇夫 (Franz Biberkopf),如同當時大多數住在都市裡的人,他想要融入柏林,卻無能為力,不得不背負流浪失根的宿命,那是當代人的宿命。故事一開始就交代背景:畢貝寇夫從柏林特格爾監獄中被放出來,他之前毫無意義 (sinnlos) 的生命把他送到了監獄去。而現在他困難重重地想要安份守己。這句開場就出現的「毫無意義的生命」極為重要,接下來整部小說描述的,正是他想在柏林重建意義,這座城市卻最終仍剝奪了他的一切意義。

這個背景交代完後的第一句正文就是:「四十一歲來到城市」 (Mit der 41 in die Stadt) 。簡單的一句短語,不管讀幾次都有一股強烈的悲涼感。第一章描寫,這個在爭吵中打死自己女友的搬運工人,在多年監牢生涯後,離開監獄試著在都市裡找到自己的棲居處。當他推開監獄大門時,身後一位猶太人見他猶豫不定,說了:「現在離開啊,還會發生什麼呢?不會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啦,你不會沉淪的,柏林那麼大,上千人住的地方也會再容得下一人。」

沉淪,verkommen,意思是腐化、變質,語意上描述來到 (kommen) 更糟的地方。這本小說要描述的就是:監獄外的世界,也許是更糟的世界,畢貝寇夫不斷想要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卻一次一次失敗。在這部小說裡,所有跟主角有關的好人,所有可能使他不再沉淪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最後主角只能加入犯罪組織,在這個巨大的都會裡不斷沉淪。各種犯罪交替出現在小說中:販毒、盜竊、賣淫、謀殺、性侵⋯⋯

小說的最後附了德布林自己寫的後記,他說他被邀請到無數的閱讀會去談自己的創作,而他的創作最核心的概念是:「這是個兩個神祇並存的世界,這是建設的、同時也是崩壞的世界。時間上,會隨著出現這兩個世界的爭執,而我們都參與了這場爭執。⋯⋯秩序與解消並存。」他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就是在描述這種爭執,弗朗茲是一個本質上想當個好人的平凡人,他在這個世界求取秩序,可是這個世界卻把他逼向失序,逼向罪惡。

這個城市的力量,強制人類進入失序狀態裡。城市不斷解消著什麼,這種破壞力量使得所有憂心傳統瓦解的人警惕地觀察並抗拒著城市。

城市與鄉間

這種城市的無情、罪惡、失序、墮落,與鄉間的完整、生命力、秩序、和諧對立起來,成為德國思想史上兩種典型。一個是世界性的都會,一個是地方的土地。而這也不只在文學或哲學上出現,在政治上也有其意義。都會是共和國的,是柏林與巴黎,是大革命後的世界,是兼容並蓄,是空間而非血緣;而鄉間,不是基於共和原則設立的國家觀,還是老時代的帝國,那同一種語言與血緣的德意志帝國。都會是社會 (Gesellschaft),人與人的共處不基於直接連結;鄉間是共同體 (Gemeinschaft),人際間被直接的親緣友誼結合在一起,他們知道他們踩在同一塊土地。

德國思想史中有一種說法:一七八九精神一九一四精神。這兩種精神是相對立的,前者指的就是法國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和國精神,對海德格還有很多保守主義論者來說,那是一種外來的思潮,一種不屬於德國傳統的自由主義;而後者,是為了捍衛祖國而上戰場的戰鬥共同體 (Kampfgemeinschaft) ,是信念的結合,是鮮血串連起來的兄弟姐妹,那不是空泛的自由主義產物,那是一種傳統的堅持,透過戰鬥、對抗外族,來建立起一種文化共同體。當時很多猶太人也上戰場為德國打仗,所以後來一九三三年納粹上台後,雖然反猶主義主導了德國的意識形態,但是很多曾經上過戰場的猶太人,還是相信他是這個共同體的成員。例如那部描述單純的年輕人們如何陷入國家社會主義威權體制的影集《我們的母輩父輩們》 (Unsere Mütter, unsere Väter) ,其中一位主角是猶太人,他的父親原來一直相信他不會是遭受納粹迫害的對象,因為他為德國戰鬥流血過,但是後來歷史證明了,一九一四的共同體在一九三三年瓦解了。而什麼是一九三三精神呢?強調民族共同體、大地、家鄉,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了,留在鄉下的海德格很容易與這種一九三三精神一拍即合。

※ 本文為出版社提供之書摘,摘自蔡, 慶樺. (2019).  萊茵河哲學咖啡館. ,〈16 為什麼我們留在鄉間?為什麼不?〉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