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千美(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名譽教授)
閱讀馬賽爾 (Gabriel Marcel, 1889-1973) 的作品,就像參加一場心靈對話的盛宴,不僅是讀者與作者的對話,也不只是去旁觀馬賽爾與其他作者的對話,而是聆聽馬賽爾逐日、逐月、逐年與在生活中靈光乍現的真實存有的對話,並在對話中尋索著存有那奧妙、飄忽迷離的蹤跡。日記記載的是馬賽爾思索那不可思索者的草稿、片段。在閱讀中,就像翻看一張張泛黃的相片那樣,彷彿見到馬賽爾那雙曾經凝視真實存有的眼睛,和他隨手記下的有關恩寵、誠信、希望、仁愛、虔敬、知識、時間、信仰、吾體 (mon corps) 乃至死亡、罪 (le péché) 或惡 (le mal) 等,那些縈繞西方文化、爭辯千年之久、仍未得解的概念的提問和思索。
在哲學的書寫中,馬賽爾經常以提問作為思考的方式、揭開真實存有層層的皺褶。他筆下鋪陳的,不是文字的遊戲,而是朝向終極真實之途的另類隱喻,但也不是言此説彼的修辭,而是指向視野之外、未被思想觸及之處的存有的開端。那好比是多年之後傅柯 (Michel Foucault) 和布朗肖 (Maurice Blanchot) 謂之「外邊思維」(La pensée du dehors),而在東方,則是司空圖以降所謂的象外之象。不過,不是抽象概念、或象徵觀念的思維,而是回返真實存有在生活世界瞬息萬變的臨現,並由此興起新的圖象 (image),一如柏格森 (Henri Bergson) 所謂創造性的思維。
馬賽爾《是與有》的法文本初版於 1935 年,但寫作的日期始於 1928 年十一月十日,接續著《形上日記》(Journal métaphysique, 1927) 自 1914 年以來的寫作、思維、觀看與體驗。1914 年前後的歐洲,是哀鴻遍野的戰場,也是新藝術世界風起雲湧的時代。生活中的戰爭、苦難,與藝術不確定性、未完成、片段性的草稿思維同時並在。1914 那年,馬賽爾正式開始以日記的形式書寫、記錄存有在生活與思想體驗中的臨現片段,並以草稿的形式鋪陳各種議題。
也是 1914 那年,馬賽爾出版《隱形門檻》(Le Seuil invisible) 劇本,收入了《恩典》(La Grâce) 和《沙堡》(Le Palais de sable) 兩部戲劇。目前法文本已經絕版,但 2019 年被譯為英文,題名為 The Invisible Threshold: Two Plays by Gabriel Marcel,傳讀於英語世界。兩部劇涉及的信仰、皈依、恩典、誠信、承諾的議題,仍縈繞於《是與有》。劇本中追問的恩典,在《是與有》成為深刻的體驗。1929 年三月二十九日,馬賽爾寫下這樣的句子:「今天早晨我領了洗,內心有一種我不敢奢望的情境:雖然沒有什麼亢奮的感覺,但卻體會到一片安詳、平衡、希望和信賴的心情。……神之臨近給我帶來暈眩之感。……」(陸達誠譯)。
陸達誠翻譯的《是與有》的珍貴處,不僅因為陸達誠是漢語界稀有而傑出的馬賽爾研究者,更在於陸達誠以其優雅、流暢、精萃的譯筆傳遞著他在閱讀和翻譯時,與馬賽爾原初書寫的相遇。一如羅蘭巴特所指出的,閱讀乃是重新命名的創作過程。閱讀陸達誠的翻譯,不僅是閱讀原作者在思想中與瞬息萬變的真實存有相遇,而留下的片段蹤跡,也是閱讀陸達誠的閱讀,用陸達誠自己的話來說,便是與終極真實那「似曾相識的面容」的神遇與跡化。
2021 秋 於多倫多
※ 本文為心靈工坊提供之文摘,摘自馬賽爾, 加布里埃爾., & Marcel G.
(2021). 是與有.
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