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Eduardo Infante
某次我交代學生的作業,是請他們寫一份「宇宙學研究報告」。可是他們不知道,在前天下午,他們的混蛋哲學老師故意在維基百科該條目下張貼了內容完全錯誤的文章。例如,「目前主流的宇宙學理論是智能設計論,這個理論認為世界上存在著某種超自然智能,這個理論獲得科學界的驗證和支持。」我的學生們全都像蒼蠅掉進陷阱般被執行了慘無人道的「零分大屠殺」。他們全都犯了一個錯誤,在未檢查訊息的真實性之前,參考了同一個來源。只是他們沒想到哲學老師竟然是個邪惡天才,以聰明才智欺騙學生,令他們信以為真。
很多年前,我的高中老師是少數發現這個事實的人。他意識到我的性格之後,試圖用一些話勸阻我:「如果你把聰明才智用在行善而非作惡,世界會變得更美好。」不過,誰能向你保證我不會繼續在某個下午坐在電腦前,一邊品嚐美味的葡萄酒,一邊在維基百科上傳遞假訊息?你應該相信網路上的內容嗎?你怎麼區分真實和虛假資訊?你應該依據什麼標準,以確保所謂的事實為真?
別相信哲學老師
笛卡爾每天睡到上午十一點才懶洋洋起床,獨自安靜閱讀,這個習慣維持了一輩子(我想這個習慣應該不難維持吧! )他因為家人的「建議」而學習法律,不過他承認他沒有學到任何有趣的東西。在《方法論》中,他表示他從小就立志學習,不過知道得越多,疑慮也越多,發現的錯誤也越多。儘管他念的是歐洲最好的學校,周圍都是學識豐富的人,但當他大量研讀科學,他唯一的收穫就是發現他實際上一無所知。多年後,羅素也有同樣的感覺:「人類的問題在於,笨蛋過分自信, 而聰明人則充滿懷疑。」
於是笛卡爾做了個決定:離開學校。他決定放下圖書館裡的書本,打開「世界之書」,報名「生命大學」。他藉由旅行認識新的國家,學習新知。由於當時沒有歐洲火車聯票,要走遍歐洲的唯一辦法只有參軍,所以他在奧蘭治親王轄下擔任軍事工程師,盡其所能四處旅遊。那時發生了一件趣事:每當有重要政治事件發生,笛卡爾都碰巧在事件發生的城市,所以有傳記作家懷疑他根本不是軍事工程師,其實是詹姆士.龐德的同行!而且年輕的笛卡爾跟這位軍情六處的間諜還有著共同的愛好:賭博和女人。據說他曾住在某個貴族的宮殿,大大取悅了宮殿女主人,不過不是用他偉大的哲學頭腦,而是用他身體的其他部位。結果宮殿主人發現這位哲學家在幫他妻子「補習授課」 非常不高興,就把他給趕出去了。
一六一六年十一月,笛卡爾在德國旅行期間得了流感,當時他在旅店裡渾身冒汗,把自己關在一個有暖爐的小房間,因為發燒、燃燒的爐火加上通風不良而開始神志不清,結果夢見了鬼、學校、西瓜、字典、拉丁詩集、還有「是」、「否」兩個詞。笛卡爾覺得這個夢境一定是上帝暗示他將來要走上哲學之路。他自認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任務,就是建構一門不可能犯錯的確定性學科。於是笛卡爾離開軍隊,幾乎全心投入了哲學。我會說「幾乎」,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完全放棄賭博和 女人。笛卡爾同意亞里斯多德的觀點,他認為當哲學家是所有生命選項裡最好的選擇,不過那不代 表不能享受某些精緻的樂趣。
當然,這些樂趣得在當時的王室階層才找的到,所以笛卡爾以「偉大哲學家」的身分造訪了全歐的宮殿。他是個狂熱的旅行者,搬過三十次家,找房子的唯一條件是附近要有教堂跟大學。他在某次旅行中再次失去了心愛的女兒弗朗辛。當時他年僅五歲的女兒身患猩紅熱死去,笛卡爾聽到消息後大受打擊,眼神茫然,幾個月都說不出話來。可能因為無法接受女兒的死亡,笛卡爾決定讓女兒「復活」。由於他精通解剖學和力學,於是打造了一個取代小弗朗辛的機器人。這個機械人偶讓他重燃活下去的念頭。他將機器人裝箱,帶著它到處旅程。在一次橫跨北海的航行中, 船長打開了箱子,看到一個金屬製的小女孩會說會動,恐懼得以為那是魔鬼的產物,就把機器人給 扔下船了。
無論笛卡爾是怎麼死的,他令人瞠目結舌的傳奇還沒結束。在把遺體運送到巴黎的途中,有人私自留下了他的頭骨,只有身軀回到法國。笛卡爾的頭顱被賣到黑市,兜兜轉轉過了好幾手,最後被賣給博物學家居維葉(Georges Cuvier)。居維葉把笛卡爾的頭顱頭還給法國政府,後者則決定把頭顱和身軀分開保存。所以,如果你想參觀這位哲學家的頭骨,你得去巴黎的「人類博物館」,但如果你想對哲學家那具少了頭顱的遺體致敬,你必須穿越塞納河,到聖日耳曼德普雷修道院。
笛卡爾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你每天起床都會發現幾世紀以來被視為是真理的東西,其實根本大錯特錯。偉大的智者錯了,科學書籍充斥著錯誤,根本無法確認所謂真理是真是假。你能想像你每天都要修正你的課本,因為又發現了新的錯誤嗎?或是新來的物理老師用一種相距甚遠、甚至與先前完全相反的解釋,告訴你宇宙是如何運作的。此時你該怎麼辦?該聽誰的?該相信誰?
笛卡爾決定誰都不信,他把自己的理性奉為唯一權威。他不在乎經典的內容,或某位受人尊敬的大人物所說的話。對笛卡爾來說,就算維基百科寫的又怎樣?如果他的理性無法清楚明白的證實這些東西,那麼他就不認為是真的—就這麼簡單!要是我的學生像笛卡爾那樣只相信理性,他們就不會抱鴨蛋了。他們會因為維基百科的內容矛盾而產生質疑,因為邏輯告訴我們,互相牴觸的事實不可能同時為真。
笛卡爾崇尚懷疑,他知道這才是發現真相的方法。為了驗證真理,必須對所有事物抱持懷疑, 至少一生一次。如果笛卡爾不得不在身上紋個符號,那一定是個巨大的問號。笛卡爾為了發掘真相所設計的方式可能讓你困惑,但你必須相信他。這位哲學家認為,你應該對日常生活所有理所當然的一切提出質疑,直到找出毋庸置疑的真理。
好吧!也許牛奶不是白色,但你至少可以確定它存在,就跟裝牛奶的杯子一樣吧?等等,別那麼肯定!你難道沒有做過一種非常真實的夢,真實到你醒來才意識剛才是在夢中?或者,你有過「夢中夢」的經驗,醒來還不知道自己依然在夢中嗎?那些虛假的現實不就跟真的一樣?誰又能向你保證,你此刻不是夢見自己正在讀這本書?
我知道你現在開始緊張了。對,這就是我的目的。如果你也喜歡這類笛卡爾式妄想,我推薦你看《全面啟動》(Inception)。這部電影說的是一些人能夠進入別人的夢境,讓做夢者以為自己身在現實的故事。當你看到最後,你根本就分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導演李昂尼 (Sergio Leone) 也在一九八五年上映的電影《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中表現過這種笛卡爾式思想。
如果你還沒看過,我建議你直接翻下一頁,因為接下來我要大爆雷了!這部電影令人驚奇的結尾告訴我們,我們實際看到的竟是虛構情節中的幻象。勞勃.狄尼洛 (Robert De Niro) 所飾演的主角對兒時好友之死覺得自責,罪惡感讓他終日躲在鴉片館,靠吸毒沉浸在令人安慰的夢境。在夢中他解救了好友,而非害死了他。所以,整部電影讓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勞勃.狄尼洛的夢?
說到這裡,你跟笛卡爾都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或者該信任誰了!不過在你把所有課本扔進資源回收車之前,請記得,至少數學可能是正確的。雖然你感受到的不見得是真實,但你就算作夢,也不會夢見一個沒有三個邊的三角形吧!所以當笛卡爾發現了數學的確定性,他終於抹去額頭的冷汗,深呼吸,在椅子上調整出舒服的坐姿。
請想像一下這位法國哲學家翻閱數學書籍的畫面:笛卡爾可能在複習某些定理,突然間他背脊發涼,臉色大變!一個可怕念頭突然閃進腦海:如果有個邪惡、而且比我更有智慧的存在控制了我的思考,那怎麼辦?會不會有人邪惡到不只在維基百科胡搞瞎搞,還能控制我的思維?如果這個假設成立,會造成兩種後果。首先,無論我再怎麼確定,我都無法保證任何事物的真實性。其二,我也無法得知是否真的有這種存在。
笛卡爾的假設稱為「惡魔論證」,後來美國哲學家帕特南 (Hilary Putnam) 以「桶中之腦」這個著名的思想實驗提出解釋:你並不知道你只是個被泡在福馬林溶液中的大腦,被連線到某個超級邪惡的科學家的電腦。你看到的影像和聽見的聲音,都是這個壞蛋以電腦程式製造出來的。如果你是這顆腦,你不可能知道,因為你的所知所感和正常血肉之軀沒有兩樣,你完全無法得知自己身處顱中還是桶中。導演華卓斯基姐妹 (Lana y LiLly Wachowski) 非常喜歡這個思想實驗,喜歡到製作了一部顛覆了動作片的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如果你還沒看過這部片,未免也太落伍了! 快點闔上這本書,去享受那部藝術之作。
你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笛卡爾放棄了哲學,他對於我們的知識比「Yahoo知識+」還要無濟於事感到非常失望。其實你猜錯了,笛卡爾懷疑一切,但他卻發現了一個堅定的真理,堅定到你不可能去懷疑,也成了哲學界的名言:「我思故我在」。雖然很多引用這句話的人不見得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說這句話,只是希望自己看起來更有魅力,唉!我希望你不是那種人。
笛卡爾的觀點是,就算有某個會騙人的邪惡存在(他是說某個邪惡天才,可不是哲學老師), 但還是有某種不可質疑的存在,那就是——我的思想是存在的。如果思想不存在,那個噁心的大壞蛋怎麼可能操縱我?所以,如果這些想法屬於我自己,那麼「我」就是存在的。
笛卡爾所發現的真理,你可能會覺得「這不是顯而易見?」不過這位哲學家志不在發掘新知, 他只想找出絕對的真理,就像數學那樣,可以從一些真理推斷出另一些真理。你大可不必開始妄想自己活在虛擬實境(這種幻想就留給哲學家柏克萊 (George Berkeley) 或影集《黑鏡》的編劇好了), 笛卡爾懷疑論的關鍵在於,你要意識到自己是個理性的存在,你可以靠自己找到真理。如果你的理性無法清楚看見某件事為真,那麼你就不能相信它,即便它出自維基百科或教科書,或是你朋友剛剛傳給你的 WhatsApp 簡訊。
※ 本文為漫遊者文化提供之文摘,摘自因凡特, 愛德華多., & Infante E.
(2021). 街頭的哲學.
pp.184-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