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活在後死亡處境的我們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活在後死亡處境的我們

《雲端亡魂》書摘
為什麼是「後死亡」?因為原本存在有一套機制,讓往生者得以從生者的世界消失,但這套機制如今不復存在。我們再也不能仰賴自然腐爛、墓園或火化爐把死者從眼前移開,再也無法完成隱藏死者的現代性願景。後死亡完全不同於超人類主義者所主張的數位永生(或心智上傳),往生者的大腦並未藉由數位方式「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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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 / 卡爾.歐曼 (Carl Öhman)

我們都是布勞德

雲端亡魂:往生者的數位個資與AI時代的生命思考
雲端亡魂:往生者的數位個資與AI時代的生命思考
卡夫卡(Franz Kafka)於一九三四年早逝時,這位出生自波希米亞的小說家還遠遠不像今天那麼有名。他只出版了部分作品,日後膾炙人口的重要著作此時都尚未面世。卡夫卡的遺物包含了許多快要完成的長、短篇小說,以及評論這些作品的日記。這些文學作品原本會永遠埋沒——至少卡夫卡原本是這麼打算。卡夫卡委託朋友布勞德在他過世之後燒掉所有作品,而我們都知道布勞德沒有照做。

卡夫卡死後,布勞德接連幾年出版卡夫卡包括《審判》(The Trial) 在內的三本小說,後來連卡夫卡留下來的日記也公開發行。布勞德的決定在道德上確實有商榷的餘地,但無論如何,多數人對此心懷感激。我們可以想像這應該不是容易的決定,因為得要在好幾個相互衝突的道德責任之間進行取捨。除了對離世友人的責任,布勞德其實還有另一項道德責任:對同時代潛在讀者的責任,乃至於對未來讀者的責任(或許更加重要)。若是布勞德遵從卡夫卡的遺願,那麼未來讀者就看不到布勞德眼中的世紀文學瑰寶。布勞德可能也覺得有責任要重振離世好友的名聲,讓世人看見好友的文學天賦如何遠遠超過自信與對作品的信心(這些作品就是值得世人閱讀)。保管好友文學遺產之事讓布勞德成為非自願的裁判,要在多種利害關係之間進行決斷。未來和過去都提出請求,而且沒有明確原則可用來評斷哪個才是更加正當的要求。

本章論點是,如今生活在後死亡處境的我們都是布勞德。相較於一九三○年代,人們如今不一定得靠小說或日記來留下生活痕跡。只要使用任一種連網裝置,而且沒有刻意遮掩痕跡,那麼不論是無心還是有意,你的生活都會化成數位資料,並在你過世時成為數位遺物,一張由 0 與 1 組成的非自願自畫像。雖然大多數人的數位遺物不如卡夫卡等文學大師的日記來得有趣,但大多數人還是有自己的故事。對直系親屬而言,數位遺物或許是表達哀悼的一部分,也是可以傳給後人的記憶,是對深愛卻太早離去的家長、孩子或朋友的追憶。一旦他們留下的線上痕跡與其他數十億人積累在一起,就成為更大模式的一部分,一部數位版死者百科全書,能傳遞整體社會更大的故事。對未來世代而言,這正是用來學習集體過去的無價瑰寶。就像布勞德,一名數位遺物的代理人(不論是一個人還是全體社會)也同時具備三層責任:對死者的責任(必須尊重他們的意願),對未出世者的責任(他們對過去的存取正面臨危險),以及對生者的責任(必須犧牲資源來保存數位遺物)。

這些責任並不容易理解與釐清。如同我接下來所述,我們需要一種道德標準,認真看待那些時間上遙遠但資訊卻近在眼前者的主張。為了朝這項道德標準邁進,我主張我們應該要把自己想像成檔案公民——與過去及前人共享的檔案,有朝一日也要留傳給後代。我接下來會先總結所謂「後死亡處境」究竟意義何在,再回頭來闡述身為檔案公民的責任所在。

「後死亡」、「處境」的意義

如果死者「打造文明」,那麼死者的存在方式只要出現重大轉變,不論是文化或科技層面,也會帶動文明的轉變。從這一觀點來看,數位科技的出現其實暗示著更深層變革即將降臨,屆時會帶來一種與過去及前人的嶄新相處模式。後現代的後死亡處境,將會取代「隱藏死者」的現代性。

為什麼是「後死亡」?因為原本存在有一套機制,讓往生者得以從生者的世界消失,但這套機制如今不復存在。我們再也不能仰賴自然腐爛、墓園或火化爐把死者從眼前移開,再也無法完成隱藏死者的現代性願景。後死亡完全不同於超人類主義者所主張的數位永生(或心智上傳),往生者的大腦並未藉由數位方式「繼續活下去」。死者還是一如既往地長眠,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起來,就算是最神奇的機器學習也無法改變。不過,數位身後現象確實帶來了新的變化,死者如今仍會陪伴在我們身邊,藉由前數位時代社會難以想像的方式。

死者依然是我們社群媒體的一分子,照舊貼文、推文,有時甚至借互動式聊天機器人還魂。這就是為何我拿現況和舊石器時代的首批定居者進行類比,當初他們面對眼前無法帶走的死者軀體,就如同我們現在面對無處不在的數位遺物;當年他們選擇和敷了石膏臉的祖先一同居住,讓祖先的容顏得以從黏土砌成的牆上回望,如今我們也跟數位成像的祖先共享居住的社群網路檔案。藉由日益複雜的先進科技,賦予了祖先遺骸生命,讓他們的數位臉孔得以穿越螢幕回望,對我們微笑,甚至與我們說話。

即便那些從未留下數位足跡的人,也避不開這個演進過程。隨著十九世紀照片與電影的數位化、醫療與考古博物館藏品陸續上線、家族系譜網站有愈來愈多日記與族譜上傳,我們逐漸擴展數位過去的適用範圍。隨著深度學習和其他 AI 工具繼續發展,這些數位化之前的死者也有機會變得可以互動且更加生動,就算他們並未使用任何高科技。於是我們偶爾可以看到麥可.傑克森、夏庫爾 (Tupac Shakur) 等過世藝術家的全像表演。即便是日常生活,也可以看到過去的亡魂。

例如本書開場提過的「歷史人物」應用程式,就讓使用者可以與歷史人物聊天,聊天內容基於歷史人物留下來的資訊。二○二一年還有 MyHeritage 公司推出的應用程式 Deep Nostalgia,可以把不會動的舊照片轉變成會動的短影片,照片中的人會轉頭張望與變換表情。要不了多久,十九世紀人的容顏就會在社群媒體上氾濫。這些臉孔從沉睡的相簿中被挖出來,放上網路,隨時隨地任人存取使用。他們將重回生者身邊,進入符號與矩陣的世界,進入房屋,也就是資訊社會發生的地方。這就是我所詮釋的後死亡。不是數位永生,而是一種預設過去及前人繼續存在的模式。數位科技移除了那些隱藏死者的機制,同時把古老的死者招回現世。簡言之,後死亡處境就是與死者同居的新形式。

我以「處境」一詞來描述這一新同居關係,理由是我們尚且無從判斷社會是否選擇要和死者同居。不同文化對待死者的方式有所差異,眼花撩亂的程度會令你大吃一驚,但儘管如此,至今仍沒有任何科技與社會層面的法律決定死者該如何在生者之間存續。後死亡處境的出現,並不表示我們與死者的關係倒退回某種原始的自然關係(儘管與舊石器時代第一批定居者的處境相似)。再次引用芬蘭哲學家魯因:

死者和生者之間的道德政治互動,永遠都會是一項沒有標準答案的挑戰,不只是會不會與死者同在二選一而已。

這裡的「沒有標準答案」,是因為我們與死者的關係並不會自動彰顯,而是得透過中介的科技來呈現。即便數位科技正在改變我們與死者相處的規則,數位科技也不會事先決定結果如何。即便是在數位時代,我們依舊有可能選擇繼續把死者移出大眾的目光之外,好維持定義現代性的「生人體系」——只是要耗費更多氣力而已。

後死亡處境的到來確實預示文明即將轉變,但最終還是由我們生者做主,決定要轉變成什麼模樣。好問題,該是什麼模樣呢?

※ 本文為衛城出版社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Öhman, C. (2025).  雲端亡魂. 第五章 ,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段落重排。

Acropolis-意為「在高處的城市」,是文明發展重要的力量與象徵。出版集結各類知識的行為,即為現代的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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