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一張精心繪製的暴君知識地圖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一張精心繪製的暴君知識地圖

《腐敗》導讀
「權力讓人腐化,絕對的權力讓人絕對地腐化。」這句話不完全對,但也不全錯。如果你完全相信這句話,你可能會認為阻卻暴君的一切關鍵都在制度,任何人站在擁有權力的位置之上,這個人就會無可避免地腐化。這樣的想法雖然有很好的警世效果,可是它讓我們只把注意力放在權力的制衡和監督的設計,因為它假設了所有人都會腐化,所有掌權政治人物都是壞的,其他問題都不這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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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 / 陳嘉銘(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在這本書中,政治科學家布萊恩.卡拉斯教授採取了當代最新穎的科學方法試圖去解開一個最古老的政治問題:「如何阻卻暴君統治我們?」

《腐敗:獨裁者與他們的產地》
先讓我們回到荷馬的《伊里亞德》這部最古老的西洋文明經典,它的核心主題就是「暴君」。希臘聯軍在征伐特洛伊城途中,掠奪了許多城鎮和神殿。被劫掠的阿波羅神殿的祭司帶了數不盡的禮物到希臘聯軍陣營,請求歸還他的女兒克律塞伊絲。但是希臘聯軍的統帥萬王之王阿格曼儂貪圖克律塞伊絲是他個人分得的戰利品,拒絕歸還。被驅逐的神殿祭司祈禱阿波羅為他主持公道,阿波羅回應了他,發射神箭,燒了希臘聯軍九天九夜,帶來可怕的瘟疫。阿奇里斯作為希臘聯軍中英雄中的英雄,在第十天主動召集聯軍會議,要求阿格曼儂歸還祭司的女兒。被挑戰的阿格曼儂不甘情願地做了,但是同時下令奪走阿奇里斯的戰利品——有美麗臉頰之名的女人布里賽絲作為補償。

兩個巨大英雄的衝突開啟了《伊里亞德》的序幕。荷馬是古希臘人最心愛的作家,沒有文明比古希臘羅馬人對政治更如癡如醉、更了解政治。政治的核心舞台是暴君以及挑戰他的英雄。然而,《伊里亞德》中最扣人心弦的主角,阿奇里斯這位唯一堅持原則挑戰暴君的最勇敢的英雄,並沒有比阿格曼儂好到哪裡去。被奪走布里賽絲的他耽溺在自己的憤怒之中,咀咒而且殘忍地放手讓希臘聯軍幾乎完全覆滅。如果讓阿奇里斯當君王,他剛愎自用和殘忍的脾性,恐怕也會是一個暴君。古希臘人崇拜英雄,英雄有能力一手挽救城邦,但是英雄也容易淪為暴君。柏拉圖的《理想國》的主題無非是如何教育英雄不會成為暴君。這是古希臘人的智慧,區隔暴君和英雄的那條線很細微。

讓我們等一下再回到古代暴君。卡拉斯教授在本書中採取的方法,令人十分振奮而且大開眼界,他綜合了多個領域的研究方法,包括了心理學實驗、動物實驗、演化生物學、計算生物學、考古學、腦神經科學、經濟學、電腦科學、人類學和田野訪談等等。他非常大膽和有創見地把這些不同學科的最新研究成果結合起來。書中描述了許多有趣又充滿洞見的心理學實驗,穿插了各種真實的小故事,讓這本書讀起來非常過癮。他結合了自己多年採訪世界各地掌權者的田野資料,很有系統地把我們擁有的各種暴君相關的知識碎片,拼成了一個具備完整視野的暴君知識地圖。他希望這樣的知識地圖可以幫助我們在未來阻卻暴君統治。

當我們問「暴君為何統治我們」,這本書最刺激的核心主張挑戰了我們一個日常相信的格律。這個非常知名的自由主義格律阻礙了我們完整地思考暴君的問題。這句格律是阿克頓勛爵廣為流傳的句子:「權力讓人腐化,絕對的權力讓人絕對地腐化。」關鍵在——這句話不完全對,但也不全錯。如果你完全相信這句話,你可能會認為阻卻暴君的一切關鍵都在制度,任何人站在擁有權力的位置之上,這個人就會無可避免地腐化。這樣的想法雖然有很好的警世效果,可是它讓我們只把注意力放在權力的制衡和監督的設計,因為它假設了所有人都會腐化,所有掌權政治人物都是壞的,其他問題都不這麼重要。

我們可能認為我們的日常觀察確實符合阿克頓勛爵格律,幾乎所有掌握權力的政治人物都看起來很糟糕。可是卡拉斯教授提醒我們這樣的觀察犯了許多錯誤。我們看完這本書後,可以更完整地看到政治過程的全貌,完整的政治過程包括了幾個不同階段:第一階段、人最原初的自然天性(書中第二章);第二階段、社會中有不同種的人(第三章、第五章);第三階段、有些人被吸引去尋求權力(第三章);第四階段、有些人在競爭中獲得權力(第四章);第五階段、不同的制度環境讓人採取不同的社會道德行使權力(第六章);第六階段、掌握權力的人行使權力,讓他們容易看起來腐化(第七章);第七階段、權力對人有正面也有負面影響(第八章、第九章);第八階段、不同的制度如何協助我們挑選出好人以及如何讓掌權者更好地使用權力(第十、十一、十二章)。

阿克頓勛爵格律只讓我們注意到第七階段權力對人的負面影響,導致我們在第八階段能夠注意到的制度機制也相當有限。卡拉斯教授在本書中娓娓道來,告訴我們目前的社會研究在每一個階段可以給予的最好的答案,並且在第八階段提供了比制衡和監督更豐富的阻卻暴君的制度建議。

卡拉斯討論的第一階段人的本性特別有意思。卡拉斯教授指出,晚近的生物計算學、演化論、心理學實驗、考古學和歷史動力學告訴我們一些人性的事實。沒錯,所有黑猩猩都渴望權力支配,我們人類和黑猩猩有百分之九十八點八的基因相似度。可是另外百分之一點二的 DNA 差異卻讓人類擁有一千五百萬個和黑猩猩不同的基因字母。其中的一些基因片段導致了黑猩猩和人類的根本差異。例如,三歲兒童的合作實驗證明了人類擁有黑猩猩絕對沒有的公平合作本能。再者,考古學的證據指出,在智人三十萬年的存在時間裡,因為人類的投擲能力,導致肌肉和體型不再絕對重要,因此這三十萬年的絕大多數時候,人類處於約二十到八十人的平等主義社會,一點都不像黑猩猩社會。一直到大約西元前八千年,因為農業發展和耕地有限性,控制土地的征服與戰爭變得頻繁。具有人口優勢的社會,在遠距武器的戰爭中具有絕對優勢。又因為只有階級社會才能發動大規模的集體行動,贏得戰爭,這導致了國家和階級社會的興起。今日所有人類社會因此都是國家和階級社會。

卡拉斯從這些晚近研究獲得的心得是:階級社會是演化的必然結果。階級社會沒有好壞可言,只是大型社會賴以進行合作和協調的唯一方法。同時,卡拉斯認為,就人類這個物種而言,依據演化的觀點,有許多渴望權力支配的人存在是必然的,因為他們藉由控制權力掌握順利的繁衍。這些人在每個社會都存在,只是在史前平等社會,不想受統治的人們壓制了他們。這是卡拉斯整本書的核心假設,渴望權力支配的這群人,獨立於教育、制度和文化的影響,在每個社會必然存在。

在第二、第三階段,卡拉斯進一步討論渴望權力支配的這群人。確實,我們日常生活觀察到的掌權者都傾向濫用權力,但是我們只有「權力腐化人」的阿克頓勛爵解釋嗎?另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倖存者偏差。會不會是因為進入權力體系的人、在權力競爭獲勝的人、在權力體制中留下來的人,主要都是會被權力腐化的人?所以我們觀察到的掌權者其實只是三重篩選下的倖存者。會被權力腐化的人才能成為持續的掌權者。

卡拉斯主張,我們這個社會有兩種人,一種是不會被腐化的人,他們不想要權力,一種是會被腐化的人,他們渴望權力。卡拉斯從基因研究強調了這個區分的合理性,有些人的基因序列讓他們更想支配其他人。他也從心理學和心理變態量表、皮膚傳導反應、神經科學、核磁共振掃描、穿西裝的蛇的比喻,描繪了具有自戀、馬基維利主義和心理變態 (psychopath) 的暗黑三元素的渴望權力支配、會被腐化的人,他們容易被權力吸引。如果這些人在社會之中,我們需要減少重要職務對這些人的吸引力。卡拉斯在第十章討論了如何招募不會腐化的人,例如招募警察的廣告,我們不該強調控制、武力與威勢,而應該強調鄰里間的照顧與合作。

在第四階段,卡拉斯從演化錯配的觀點解釋我們為什麼會傾向選擇錯誤的領導者。關鍵在最近二十萬年來,人類的大腦沒有持續演化,我們的許多天性被史前時代的心智支配。我們傾向挑選史前時代的優秀戰士的領導者樣板,因此容易被體型高大、氣勢逼人的男性吸引。而且史前時代排斥外人的心智,也持續讓我們排斥和我們不同的人,史前大腦心智加上我們持續吸收的種族主義文化,我們傾向依據種族和長相選擇領導者。我們的史前大腦心智傾向選出來領導者,並不適合當代社會,這就是演化錯配。而善於操弄人的心理變態者很容易利用我們這些天生缺點。卡拉斯討論到盲選、抽籤、評審委員多樣化和匿名化的重要性,可以幫助我們排除這些史前心智的偏見。

在討論第七階段阿克頓勛爵格律「權力腐化人」之前,卡拉斯先排除了兩個因素,一是人沒有變壞,但是壞的制度讓人只能選擇壞的行為(第六章)。二是表面看起來掌權者變壞濫權,但這只是因為掌握權力者無法避免的選擇,被放大檢視而已(第七章)。

在第七階段(第八章、第九章),卡拉斯從幾個心理學實驗說明,掌握權力確實會使人比較缺乏同情心、有錯覺自己可以控制風險、不守規則、粗魯冒失、苛刻對待他人、常有刻板印象、少用道德推理、常論斷別人行為。不過卡拉斯自己也指出這些實驗的缺陷,因此我們不是很確定這幾個實驗可以做出堅實的結論。卡拉斯繼而從動物實驗的結果去解釋權力可以改變我們的身體。擁有社會權力的恆河猴,因為權力而改變了牠們的大腦,牠們有更多的多巴胺D2受體,因此比較有能力拒絕對古柯鹼上癮。狒狒的研究也發現位於最高位的狒狒,壓力最大、老化愈快,而擁有權力但是壓力小的老二卻最為健康。這兩章並沒有充分證實阿克頓勛爵格律,但是心理學和動物實驗看來是相當有趣的方法。

卡拉斯最後提出了十個改革制度的教訓,其中最有趣的是他討論到心理學家特洛普提出的四種心理距離。和治理對象的距離愈遠,我們的道德抑制愈低,愈可能恣意殘酷,但是距離太近,卻會被疲勞和多愁善感蒙蔽。因此我們需要適當的距離讓掌權者同時保持同情和冷靜。

卡拉斯特別青睞心理學、演化論和生物學對我們的啟發。以下我將舉例一些政治學的古典文獻對暴君的討論,期待能和這些晚近科學研究進一步對話。

卡拉斯的核心假設是每個社會都有兩種人,渴望權力、會腐化的人以及不渴望權力、不會腐化的人。對他來說這是演化的結果,在每個社會自然存在,我們需要防範、監督前者,挑選後者掌握權力。但是這樣的假設導致卡拉斯沒有去問三個問題:

第一、渴望權力支配的人,也可能是對社會最有貢獻的人。他們或許傾向濫用權力,但是如果我們只想著如何阻止他們掌握權力,不僅我們社會將會錯失這些人才,我們也會對渴望權力的人有不健康的敵意。

讓我們回到前面提到的《伊里亞德》。古希臘人認為,英雄是那些真正有能力解救城邦的人,他們值得最高的榮譽,沒有比政治職務更高的榮譽。英雄也正確地自認為自己是最傑出的人,他們熱愛榮譽,當城邦出現危機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接管統治權力,指揮眾人,勇敢地化解危機。可是他們同時也非常自我主義、驕傲、過度自信,渴望權力,他們容易殘忍、濫權和剛愎自用,容易成為暴君。確實有極少數的政治領袖可以結合古希臘英雄的能力和勇敢、以及基督教的謙卑和同情美德,例如莎士比亞筆下的亨利五世。但是大多時候我們難以魚與熊掌兼得。如果我們像古希臘人更立體的了解渴求權力的人、會腐化的人,或許我們就不會對所有對政治權力飢渴的人都有敵意,也比較知道何時讓他們在正確的位置上,這似乎也是對權力比較健康的心態。

第二、渴求權力而且掌權之後會腐化的人,果真是演化無可避免的產物嗎?他們會不會是社會或者文化的產物?會不會有一種社會文化容易大量生產出這樣的人?尊敬人的平等的社會是否比較不會生產出這樣的人?

法國哲學家盧梭對自然狀態以及階級社會和國家起源的看法,和這些晚近研究的看法最接近。可是他認為階級社會的興起和人性的墮落同時發生。尤其在都市文明,每個人都腐化,每個人都用盡各種手段站在他人之上,以巨大的權力和財富吸引他人的羨慕。階級社會的自然發展必然導致暴君出現,因為當人人都是小暴君,他們將毫不遲疑地擁戴獨裁者的統治。盧梭認為,高度重視人的道德和政治平等的共和國,才能改善人性,遏阻暴君社會出現。當卡拉斯主張每個社會都自然有兩種人時,盧梭會問這兩種人是怎麼因為社會而產生。

第三、暴君有不同種類型,古代暴君和現代暴君很不一樣。希特勒、史達林和毛澤東這類現代暴君,自認為是天命之人,自認為有一股歷史潮流在他們背後,他們是歷史無可避免的結論、是未來的浪潮。現代暴君要在此世實現永恆和絕對的完美世界。他們要除掉所有阻礙完美的雜亂世界,因此摧毀(雜亂的)人類本身常常是絕佳手段。現代暴君生活都很素樸,他們和縱慾的古代暴君不同。古代暴君想要像天神宙斯一樣,擁有任何想要的東西,特別是性的縱慾。可是宙斯是有限的,祂不像基督教的神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因此古代暴君的世界、慾望和目標也是有限的,他們需要奉承者,只會摧毀政治對手。但是現代暴君追求的是在此世實現無限的未來,這導致他們可以無差別的大量殺人。心理學、演化論和生物學似乎還無法解釋古代暴君和現代暴君的不同。我們似乎需要理解基督教的世俗化以及現代意識形態才能解釋現代暴君的恐怖現象。

本書最大的優點在卡拉斯教授結合了各種領域的最新研究去理解暴君這個古老的問題,它幫助我們更完整地拼湊暴君相關知識的政治地圖。作者對阿克頓勛爵格律的批評和補充,很大程度地幫助我們釐清了許多暴君相關的謎團。我們十分期待這些多領域的研究方法,繼續發展,在未來有一天或許可以和我們有關暴君的古典討論深刻對話。

※ 本文為平安文化提供之文摘,摘自Klaas, B. (2022).  腐敗. p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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