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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

柏拉圖是取消文化的鼻祖?

《取消文化》書摘
柏拉圖的矛盾性很適合作為這個主題的開始。這位偉大哲學家的著作具有高度的文學性,但令他的許多讀者大為驚恐的是,他在《理想國》(Politeia) 中主張將藝術家驅逐出城,尤其是悲劇的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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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文 / 猶利安.尼達諾姆林 (Julian Nida-Rümelin)

柏拉圖:所有取消文化的鼻祖?

取消文化:從啟蒙的興起到網路公審,失控的言論自由如何成為當代民主與政治上的困境?
取消文化:從啟蒙的興起到網路公審,失控的言論自由如何成為當代民主與政治上的困境?
柏拉圖的矛盾性很適合作為這個主題的開始。這位偉大哲學家的著作具有高度的文學性,但令他的許多讀者大為驚恐的是,他在《理想國》(Politeia) 中主張將藝術家驅逐出城,尤其是悲劇的劇作家。不過,人們往往忽略他在這部著作的較後面章節中,說明了允許藝術家返回城邦的條件。科學和認識論理論學家卡爾.波普 (Karl Popper) 由此得出毀滅性的評論:柏拉圖是封閉社會的激進代表,也是極權獨裁的原型。

在柏拉圖書中,蘇格拉底引用認識論、政治學和心理學的論點,來支持將藝術家趕出城邦的提議。認識論的論點指出,藝術作品阻礙了人對現實的接觸,它們只是圖像的圖像。對柏拉圖而言,現實是建立在深層的結構(所謂的 eidé,被誤譯為「理念」)之上,而根據他的說法,表象世界僅由這些原始圖像的影子組成,藝術反倒從中創造了或多或少成功的複製品,因此它非但沒有深入現實,反而愈來愈偏離現實。

政治學的論點認為,藝術作品會破壞城邦的和諧,產生煽動和分裂的後果。心理學的論點則認為,正直的人會在城邦各部分之間的友好關係中反映出城市的和諧,而藝術作品卻會危害他們所產生的心靈平靜。對柏拉圖來說,個體靈魂 (psyché) 與城邦 (pólis) 的結構平等是基於整體的結構理論,而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處於一種平衡且彼此穩定的關係,但藝術破壞了這種靈魂與城邦的和諧。藝術家擾亂了城邦的秩序和個人的心靈平靜。

在現代藝術中,尤其是在文學和電影理論中,有時會提及從藝術蔓延至現實世界的「通俗劇化」 (Melodramatisierung)。1柏拉圖批判主導他那個時代的道德意識,那些僅以片段殘存下來的悲劇文學;而亞里斯多德則用他的淨化 (kátharsis) 理論將其轉化為正面的東西,亦即認為觀賞悲劇演出而引發的震撼會引起內在的淨化。然而,兩人似乎都同意藝術有助於成功的人生。反之,結論本身同時暗示,如果藝術沒有做出貢獻就應該保持沉默。即使在歐洲啟蒙運動的全盛時期,這種幸福主義的態度仍然存在,而功利主義的精神下科學的蓬勃發展或自由的賦予,被視為改善整體福祉的工具。

然而,唯有當啟蒙學會欣賞人類精神本身的多樣性表現,而不只是作為其他目的的工具時,它才會起作用。啟蒙計畫的核心是尊重理由。我們將代表信念的理由稱為「理論理由」,將代表行動的理由稱為「實踐理由」。引導我們的應該是更有力的論點,而不是其他的考量因素。因此,認識論的理性 (Epistemische Rationalität) 構成啟蒙的核心:決定對錯的不是神職權威或王權,而是衡量正反兩面的理由。科學是啟蒙之子;沒有啟蒙、缺乏對更好論點的尊重,就沒有科學。

這就是柏拉圖哲學的矛盾:它想以有根據的知識 (epistéme) 來取代單純的意見 (dóxa),亦即純粹的偏見,並依靠科學與哲學的理性來組織社會形塑公平。同時,它也害怕被多元化和差異性激怒。只有少數人能夠踏上哲學、科學的道路,最後達到美好的願景,至於其他人則應該明理地 (sophrosýne) 聽從這些少數人的意見。少數人指出方向、多數人跟隨,而那些「知道者」會得出一致的理念,以為多元化、差異性、意見分歧和政治衝突是失序的表現,都可以透過純粹的知識解決。但是,柏拉圖錯了,許多至今依然渾然不覺地固守這個觀念的人也錯了。真正的科學是多樣性的,它尊重假設和理論的爭論、不斷的衡量論證、永不停歇地追求正確的信念。它不會通往統一的美好願景,而是一直在前進的路途上,並且涵括所有的人,甚至那些錯了的人。它對錯誤的態度是友善且包容的。科學與取消文化、排斥藝術、排除令人不快的意見、意識形態化和孤立是互不相容的。

柏拉圖的《泰鄂提得斯對話錄》(Theaetetus) 是一篇討論「什麼是知識」的對話錄。在所有關於知識的可能定義,特別是那些只將知識視為權力或財富工具的定義都行不通之後,蘇格拉底引導他的對話夥伴得出以下的結論:知識是有根據的真實觀點。在某一個立場上,他反對那些想要在意見之爭中勝出,卻對找出事情真相不感興趣的舌戰藝術家。

這篇《泰鄂提得斯對話錄》無疑可被視為啟蒙計畫中最早、最令人難忘的文獻之一。知識是根據的真實意見,而衡量理由的目的是要導正錯誤,獲取知識。與當代流行的看法相反,爭取更好的論點並非權力鬥爭。如果發現對方提出的論點是錯的,並不表示有人被擊敗。如果一方的論點令人信服,也沒有人會在權力鬥爭中勝出。你來我往的爭論、支持與反對理由的權衡,都有其自己的邏輯,而這不可能在權力範疇或是利益範疇中重建。這就是《泰鄂提得斯對話錄》的結論。我們將其視為啟蒙計畫的中心,任何放棄這一中心的人都會陷入黑暗的、啟蒙之前的時代,在那時代中論點並不代表自己,而不過是達成知識以外的東西之手段,例如權力或財富。

亞里斯多德:公民宗教

一些解讀者將亞里斯多德闡釋哲學的方法稱為「從俗的」(topisch)。這意味著亞里斯多德不同於柏拉圖,他不想以基本的科學/哲學知識取代我們的日常知識,而是相信生活世界的經驗。因此,他的論證大多從人們認為是對的東西,也就是每個人都能同意的尋常事物 (tópoi) 開始。然而,他的論證不止步於此,而是超越了這些尋常事物來發展出一套可行理論,盡量接近我們一致認為是對的事物。然而,在某些情況下,這套理論卻迥異於一般觀點。

其中一個例子是亞里斯多德的生活形式理論。他認為成功的生活只有兩種方式:實際性的和理論性的。在實際的生活方式中,人類的能力在日常的行動、合作和參與政治團體(即當時的希臘城邦)中發展。公民 (polítes) 是城邦中的男性自由住民,他們不容忍受統治,而是與他人共同行動,以盡可能造就有利的城邦生活條件。公民不是政治人物,而是一個實際的力行者。他們基於生活經驗,為人們實現美好生活做出貢獻,而非基於科學。

至此,這個理論至少在亞里斯多德的同代人中被廣為接受。不過,亞里斯多德隨後解釋,還有第二種更好的生活形式,他稱之為「理論性的生活形式」,意指從繁忙的生活中抽身而出——尤其是政治生活——並將沉思、哲學判斷作為生活重心。想必亞里斯多德自己也察覺這不太符合他的實用主義觀點,因而補上以下的說明:正是這種生活形式創造了與諸神的共通性。他顯然不是把諸神想像成實際上活躍的存在,而是觀察到的、推理的存在。

嚴拒大眾的生活形式並反常地稱頌回歸純粹的觀察,我們無法假定這獲得了普遍的認可,不過數世紀以來,這首頌歌以不同的旋律迴盪至今。西塞羅對這種閒暇 (otium) 理想的人類生活形式讚不絕口,而他自己偏偏身兼律師、雄辯家、政治家等角色,捲入許多政治紛爭,接著是中世紀的默觀 (contemplatio),本意是讓基督徒更接近上帝,以及當代的休閒協會或受禪宗佛教啟發的靜修。

亞里斯多德似乎壓根就不想費力抵制相互衝突的意見。相反地,他試圖將最多的學科、方法和經驗連貫性地納入一個大型整合計畫中。亞里斯多德不識教條主義為何物,而在其著作中,柏拉圖對異議者特有的蔑視、對詭辯和修辭的尖銳爭論,都轉為一種至高無上、慈善的寬容。然而,亞里斯多德也有一種惹惱人的矛盾性。

一方面,他對不同政體有著同樣不同的描述,對君主制、貴族制或民主制是否為最佳政府形式的問題也保持著一定距離。一人統治(君主制或暴政)、數人統治(貴族制或寡頭制)與全民統治(民主制或暴民統治)都可能有好與壞的變體,但他建議強制性的宗教與文化的儀式及習俗,人人都必須參加,逃避者將面臨懲罰。考量到亞里斯多德著作中瀰漫著宗教的冷漠,這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建議,而這在政治哲學史上被稱為「公民神學」:善意的詮釋認為,這是為了創造一種社群連結,少了這種連結,政治社群就無法繁榮興盛。批判性詮釋則認為,亞里斯多德大半輩子都以馬其頓的半公民 (métoike) 身分,在多元文化大都會的雅典度過,他堅持一種在他的時代已經過時的文化同質性觀念。2

然而,用盧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的話來說,現代共和國也將自己視為一個道德共同體,3由共同的公民倫理 (bürgerschaftliohes Ethos) 所維繫;也許,這正是亞里斯多德想要對我們指出的。世俗共和國並非建立在前政治文化同質性的基礎上,當然也不是建立在共同的宗教信仰上,而是建立在公民共享的共和國精神上,以及對其制度、習俗與儀式的共同推崇上。盧梭將共和國視為道德團體的思想,無疑具有公民神學的色彩。但是,在現代民主國家的發展過程中,人們發現這種結合宗教、地域與文化(個別)身分的整體政治認同的共和國理念,經常導致政治與社會實踐中對異己信念的排擠、邊緣化及打壓。法國努力追求語言文化的同質性就與共和國的理念背道而馳,這造成一些人被同化,另一些人則遭排擠,成為被鎮壓或被容忍的少數民族。凱末爾 (Atatürk) 的土耳其共和國將少數民族庫德族貶為「山地土耳其人」(Bergtürken),並打壓他們的語言文化。文化差異被否認,表達文化差異的人被壓制。

※ 本文為商周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Nida-Rümelin, J. (2025).  取消文化. pp.24-33,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 1. Nathalie Weidenfeld: Das Drama der Identität im Film. Marburger Schriften zur Medienforschung 2012 ; Dies.:"Das große Beichten". Süddeutsche Zeitung vom 19. 12. 2018.
  • 2. 參見古典時期一個關於取消文化和造謠運動的明例:Theodoret von Kyros: " Unterscheidung von Lüge und Wahrheit, Abriss über die üblen Märchen der Häretiker. Zusammenfassung der göttlichen Lehrsätze", in : Benjamin Gleede (Hg.): Die Griechischen Christlichen Schriftsteller der ersten Jahrhunderte (GCS). Berlin/Boston: De Gruyter 2020.
  • 3. Jean-Jacques Rousseau: Du contrat social ou Principes dudroit politique, 1762, (dt. Ausgabe: Vom Gesellschaftsvertrag oder Grundlagen des politischen Rechts. Berlin: Insel Verlag 2000).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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