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荀子通常被看作一位性惡論,被認為主張人性本惡,不過,荀子在其著作中似乎也認為人性是樸實可加工雕琢的。比如,荀子在〈禮論〉篇說:「性者本始材朴也」,這彷彿是指人性原來如同未經雕琢的木石般質樸,荀子在〈性惡〉篇則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這讀來讓人覺得似乎荀子的確認為人性是惡的,可是,他在同一篇文章裡也說:「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這又讓人覺得荀子認為人性之中有知善能善的稟賦。
那麼,至少從《荀子》書中的這些段落來看,其中文意很難不讓人困惑荀子是否真的是一位性惡論者。
學者們怎麼看?
比如,唐君毅認為荀子是「對心言性」,荀子之言「性惡」是與人之「偽」或慮積能習勉於禮義相對照比較而說,而「心」是一能向道之心。徐復觀認為荀子所持乃一經驗主義的人性論,並指出荀子的「性」的內容有三,包括(一)官能的欲望、(二)官能的能力,以及(三)性的可塑性。此外,「性」有兩面意義,一是「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二是「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而荀子人性論的主體是後者。
更進一步說,荀子認為,「情者,性之質也」,也就是以「情」為「性」之本質,而「欲者,情之應也」,則「性」、「情」、「欲」乃一物的三個名稱,故荀子是「以欲說性」,他也是在這個層次上說「性惡」。又因為人之具有認識能力的心能夠知善,故有由惡通向善的可能。也有學者關聯著荀子對心的討論而說在荀子看來,人性中存在一個有限度的價值或道德直覺,並且因此直覺而有實現價值與或道德的動力,也就是說,荀子肯認人性有某種程度的善從而是一位「弱性善論者」。
另外有學者從篇章編排及內容的角度出發,認為荀子並不主張性惡論,因為《荀子》全書唯有〈性惡〉篇提出「人之性惡」的觀點,但是我們在諸如〈禮論〉、〈正名〉等和荀子的人性論密切相關的其他篇章裡卻看不到關於「性惡」的主張,而更多是與性之質樸有關的討論,所以荀子所主張者實非「性惡說」,而是「性朴說」。
看來,我們恐怕不容易論斷荀子是不是一位性惡論者。不過,我們或許可試著透過處理荀子「人之性惡」和「性者本始材朴」兩個看來不一致的表述,作為我們進一步掌握荀子人性論的起點。
荀子可能說了甚麼?
如果從文本編選過程以及對「性惡」一詞的出現與討論的篇幅等角度而不將「性惡」看作荀子的主張,乃至不將〈性惡〉當作荀子本人的著作,似乎可以比較容易處理荀子人性論的問題。但是,如果「性惡」是荀子的論點之一,同時考慮到目前所見經過後人編選之《荀子》文本也仍保有〈性惡〉篇,那麼,我們仍然無法避開不去考慮「性惡」和荀子人性論之間的可能關係。荀子在〈性惡〉篇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荀子在這個段落裡提出「人之性惡」,就字面上來看似乎是與「性者本始材朴也」不一致,於是有前文提及學者認為荀子主張「性朴說」或荀子為一「性惡論」者之爭議。那麼,有沒有緩解這種文意不一致的可能性呢?
首先,這個段落討論的是「人之性」,而不是只說「性」。而與「人之性惡」對比討論的是「其善者偽也」,也就是說,人之性善是「人為」(偽)的結果。接著,是就著「人之性」裡與生俱來的種種欲求傾向(好利、疾惡、耳目之欲及好聲色),進一步說「隨順」(「順是」)這些欲求傾向(「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可能會產生的各種問題,包括「辭讓亡」、「忠信亡」、「禮義文理亡」以及「犯分亂理而歸於暴」。如果我們從這段引文來看,荀子所說的「惡」,是由於隨順人性之欲求傾向而導致的結果;不過,如果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我們隨順人性之中的這些欲求傾向,似乎便能夠保有辭讓、忠信、禮儀文理,從而「合於文理,而歸於治」。
從以上分析可見,這段文字裡的「惡」似乎是就順著人性的這些欲望傾向的「結果」而說,對比之下,「『善』者偽也」是透過「偽」之後的「善」,從而是從結果處說。再進一步說,這可能也意謂著就著同樣的欲求傾向(好利、疾惡、耳目之欲及好聲色),可以讓人產生辭讓、忠信與禮義文理。
要言之,「性者本始材朴」是就「性」本身而說,而「人之性惡」則是就著「人之性」之順勢發展而可能在群體之間造成的負面結果而說。
我們可以再關聯荀子其他篇章來看。荀子在〈正名〉篇說:「性者,天之就也」,在被看作是他主張性惡論的文本依據的〈性惡〉篇也說:「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性」源於「天」,天生自然如此,非人們後天習得者,但是荀子似乎未就此而論斷性之善惡問題。
荀子在〈儒效〉篇亦說「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這就表示「性」可以被轉化或變化(化),而轉化或變化呼應前文提到的「偽」,也就是人為修飾雕琢。這也反映在諸如:「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榮辱〉),「聖人之所以同於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性惡〉)等段落裡,那麼,在君子、小人的材性知能都相同,或聖人與其他眾人的性相同的情況下,人們後來的發展卻有小人,君子或聖人之別,則可推斷其中還有其他關鍵因素或環節使得人之性能順此或從彼,從而有「善」或「惡」的差別。至於是哪個或哪些因素,是另一個值得深入探究的議題,限於篇幅,筆者不擬在這篇文章裡討論。
結語
筆者在這篇短文裡嘗試探討荀子在人性論的討論中可能令人困惑的段落,但沒有在此明確論斷荀子究竟是不是一位性惡論者。或許,在我們的時代裡,除了於學術研究中繼續辨析荀子究竟是不是一位性惡論者之外,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向度是去思考他對人性的考察以及所提出的相應禮樂論述,對我們而言有哪些參考價值──如果荀子思想的確有其深刻睿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