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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

聆聽的力量:一個哲學上的「嘗試」

《聆聽的力量》書摘
「聆聽」——接受他人的話語——能開闢一個空間,讓他人得以理解自己。我們確實可以感受到專注傾聽所具有的力量。從前古希臘哲學家稱之為「助產術」,就是這種力量。在這裡我要思考的,就是這種「聆聽」的行為,以及它的力量。我將從各種角度思考「聆聽」這種被動的活動,並藉以進一步探討哲學——不是「聆聽」這種行為的哲學,而是哲學作為「聆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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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鷲田清一

「聆聽」——接受他人的話語——能開闢一個空間,讓他人得以理解自己。我們確實可以感受到專注傾聽所具有的力量。從前古希臘哲學家稱之為「助產術」,就是這種力量。

在這裡我要思考的,就是這種「聆聽」的行為,以及它的力量。不是訴說或勸戒,那種試圖影響他者的行為;也不是論述或主張等等,在他者面前表現自己的行為。我要思考的是「聆聽」——接受他人話語的行為,以及這種行為的意義。我將從各種角度思考「聆聽」這種被動的活動,並藉以進一步探討哲學——不是「聆聽」這種行為的哲學,而是哲學作為「聆聽」的可能性。

哲學的獨白

聆聽的力量:臨床哲學試論
可以預期,如此煞有其事地將「聆聽」和「哲學」的勾當扯在一起,想必會招來某種莫名的反感。問題或許來自這樣的懷疑吧——透過「聆聽」與他者產生關聯,是作為人的一種生存方式;用哲學那種關在個人房間裡的作業方式,來進行研究分析,不是反而看不淸它的本質嗎?

然而,我們不必認為所謂的「哲學」就是西洋哲學史裡,或是現在大學的哲學課堂、研討會裡講述的那些東西。我們也不需要想像哲學家就是那些躱在書房裡,一邊抱著頭呻吟、一邊拼湊字句的人。我所說的「哲學」,是針對自己的存在與意識、世界的存在與結構所進行的思考,並且追問、確認這樣的思考之可能性與權利根據。我們只是借用西方的「哲學」字眼,來稱呼這樣的思考而已。很顯然地,這種思考的廣度是學院的內部作業所無法容納的。

我們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有最終的解答,但還是繼續追問。如果我們沒辦法什麼也不想、只是活著,如果我們不思考就活不下去,那麼潛在來說,每個人都與「哲學」脫不了干係。在這個意義下或許可以這麼說:所謂的「哲學」就是這樣的行為——思考世界與自己,並且持續創造各種「概念」,以作為思考的迴路與媒介。那麼,對於這樣的「哲學」來說,什麼是「聆聽」?在探討「聆聽的力量」之前,我想要先思考這個問題,以當作本書的「序」。

從過去到現在,哲學一向喋喋不休,話太多了……。

如果讀者們允許我用這種不莊重的方式表達,這是我對過往的學院哲學莫名的、油然而生的不滿。

第一章突然看到這樣一句話,或許有人會質疑我的態度,進而如此反駁——哲學是眞實的語言,是探究邏各斯 (Logos) 的工作;要不是有這樣的哲學語言,這世上早就充滿虛言假語。說不定他還會想起《約翰福音》開頭的一段話:「太初有道 (Logos),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但我認為,有時候「說話」的行為反而壓抑、遮蔽了眞實的語言,不是嗎?為了瞭解眞實的語言,我們難道不應該學習如何傾聽,更勝於說話嗎?讓我再說一次:我在這本書裡想要思考的,正是這「聆聽」的意義與力量。

關於「說話」的哲學,已經有許多人——特別是二十世紀後半葉的分析哲學家——以哲學的方式詳盡地分析語言,比方語言行為論、語言遊戲論等等。另外,結構語言學家們也細膩地探討了言語 (parole) 的問題。當然,也曾經有一小部分的哲學家對「聆聽」進行哲學分析,但他們零星的嘗試跟沒有差不多。更別說人們一向認為哲學是論述與寫作的活動,「聆聽的哲學實踐」不過是一句自我矛盾的話而已,甚至沒有人會去思考其可能性。

對話 差異 不同
哲學的話語也不可能是獨白,必定(潛在地)包含著「被聽見」這個要素
但是要說話,首先必須有人聆聽。因為話語始終是向著某個對象發出的。一般來說,如果是人與人之間的談話——撇開演講或講課的形式不談——單方面連續三十分鐘、一個小時說個不停,是罕見的情形。兩人之間的「會話」、「對話」,顧名思義,是話語 (Logos) 的交換、交替與分享。照理來說,只有「說」、沒有人「聽」的話語,是不可能存在的。既然如此,哲學的話語也不可能是獨白,必定(潛在地)包含著「被聽見」這個要素。

哲學的風格

話像箭一般飛過來、話刺進胸口、話一一說中、話裡帶刺、話攪成一團、話像暴風一樣,還有話很冷、很硬、很重……。這些形容不只是比喻而已,我們眞的會產生字面所描述的感受。話語的內容當然重要,但話語的肌理(譯按:日文為「きめ」,也可譯為質地、觸感),也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有時候比起說話的內容,一個人說話的方式甚至更使我們著迷。哲學一向過度重視說理 (Logos),對語言的肌理太過漫不經心。給予人支持的力量、或是傷害人的,往往是哲學語言的觸感,而不是哲學的內容;對於這一點,哲學家實在是太缺乏自覺。只要看看哲學翻譯書的文體,就讓我們不由得這麼想。不,光是這些文章的字面,就能給我們這種感覺。

哲學家經常擺出一副看門人的臉孔;要不要放我們進門,心裡早有定見。他們翻找我們的包包,就是要看我們是否帶有「哲學的」態度與方法。稍後我們還會談到哲學家這種對方法論的偏執,同時引述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essay」 的概念——阿多諾認為它「以非方法作為方法」,與哲學家對方法論的偏執相抗。但是在進行議論之前,我想先咀嚼玩味當代德國現象學家瓦登費爾斯 (Bernhard Waldenfels, 1934-) 的一段話:「善良的目光與邪惡的眼神,正確的話語與錯誤的話語——倫理與邏輯並不是從規則表開始的,而早已在日常生活的各種迷誤與牽連中進行。」之後,我們將進一步思考哲學語言的質地、觸感,以及作為「聆聽」的哲學之力量。

無須贅言,說話不只需要有人聽,說話的人也需要聽對方講話。但是,如果要把「聆聽」的行為當作哲學的工作來做,那麼哲學就必須在人們交談的場所中,取得立足之地。當然,人們不一定會用哲學的語言交談。不僅如此——在日常的世界中談論哲學,反而應該說是例外吧!

那麼,面對一般民眾,哲學家到底能做什麼?特別是因為「哲學」這個名稱頂多也不過百餘年的歷史, 就算人們對「哲學」有個模糊的印象,實際接觸過的人卻少之又少。而那些稱為「哲學研究者」的人,總是在小小的圈子裡爭論不休,對於哲學的定義或方法,卻很難有一致的意見。在這樣的土地上(譯按:指日本),把哲學硬塞到人們的生活中,究竟有什麼意義?這樣的疑問,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哲學宣稱其追求的不是「知識」(希臘文: gnōsis,英文:knowledge),而是「智慧」(希臘文: sophia,英文: wisdom)。哲學的智慧必須經過經驗的反覆累積,才會像布疋編織出來的花紋般,逐漸浮現。哲學語言內含大量時間的沉澱。但哲學研究者是不是最能正確使用哲學語言的人?那可不盡然。雖然哲學研究者學習自古以來的哲學,但哲學語言不必然是哲學研究者發展出來的。過程正好相反:創造這些語言的人,還有那些為了理解自己與周遭的世界而創造「概念」的人,人們稱他們的職業為「哲學家」,或者說他們身上有「哲學」。以這個意義來說,就算過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沒有使用「哲學」這個名稱,哲學還是確實存在的。

順帶一提,sophia 以英文來表現的話,可以說是 acquaintance with a thing(對某項事物的熟知)。這和從前小林秀雄(1902-1983)透過探討「かんがふ」(譯按:較為古風的日語,意為「思考」)這個詞語所做的論述,正相呼應。小林秀雄曾經在雜誌上以長篇幅探討亨利.伯格森 (Henri Bergson, 1859-1941),可惜尙未完成論述即中斷連載。在關於本居宣長(編按:日本江戶時代的語言學家、思想家)的一篇短文裡,小林秀雄如此談論「思考」一事:

根據他的說法,「かんがふ」是從「かむかふ」這個字變化而來的,原來是表達「迎接、接納」的字。他將這個字解釋為「對那個與這個,透過比較進行各種思考」。若是如此,那麼「我思考某件事物」這個行為的基本型態,將會是「我」與「對象」的「あひむかふ」(相互接納)。如果我們可以把「むかふ」的「む」解釋為「身」,「かふ」解釋為「交相混合」,那麼所謂的思考,就不單是對事物所進行的知性作用,而是眞心與事物交融。不是從外部去了解對象,而是以身體、生命去感受它——眞正的思考,是這樣的經驗。事實上,宣長的思想中一直隱含著這樣的想法。他之所以常常表示自己厭惡世間所謂的「博學之士」,恐怕也是這個原因。從他對學問一貫的觀點來看,「博學」等於沒有思考。

〈談「思考」這件事〉(「考えるという事」)

眞心與事物交融;不是從外部去了解對象,而是以身體、生命去感受它——小林的這些看法,和(他試圖探討的)伯格森哲學對「哲學的直觀」之定義,幾乎是完全吻合的。也可以說,這正是伯格森心目中的哲學。伯格森將「直觀」定義為「深入對象的內部,與對象獨一無二、因而無法表達的特質合而為一時,所產生的同理(sympathy)」。「直觀」是直接觸及事物本身,也就是從事物的內部認識它。與此相反的是「分析」——「分析」是將眞實存在的事物翻譯成符號,並操作這些符號。「分析」只能認識事物的影子,以及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只能得到來自外部的知識。與伯格森同時代還有一位人物,將這兩種認識對象的方式列為對比,那就是徹底經驗主義 (Radical Empiricism) 哲學家威廉.詹姆士 (William James, 1842-1910)。詹姆士認為,透過身體學習到的知識是「knowledge by acquaintance」(熟知),有關某事物的概念性知識是「knowledge-about」(關於......的知識),並且尖銳地將此二者對立起來。

以言語表達那無法述說的事物——這時候的「哲學」,無限地接近詩人的工作。
這樣的「思考」(與對象的相互交融)——如果不是發生在我們與物品之間的經驗,而是發生在我們以近距離對話的形式,站在他者面前的時候——意味著把自己放置在無法逃離的、充滿緊張感的場所。因為所謂的說話,不是只有向他者發出話語;傾聽並接受他者話語的方式,無疑也是說話的一種,同樣具有意義。關於這一點,只要想想我們與他人談話時眼神的顫抖或猶疑,或是為了選擇或微調用語時必須耗費的精力,就能明白。將該場所的所有因素納入考量,不放過對方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在這種緊繃的空氣中,互相深入對方的內部——這種經驗我們當然都有。然而比起(身體與言語)順暢的溝通,更多時候,我們受阻在溝通的界線之前,無法繼續前行。在這樣的對話裡,冰凍的話語我們只能原封不動地接收,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做。那一瞬間,我們感覺對方有如堅硬的岩石。同樣地,「哲學」也在說話當中,碰觸到那無法述說的事物。以言語表達那無法述說的事物——這時候的「哲學」,無限地接近詩人的工作。

突然想起詩人佐佐木幹郎(1947-)說過的話。我們在東京車站附近一間老舊旅館的酒吧裡,偶然聊起「被拋棄」的話題。那是在一段三角關係中,最終被拋棄的男性的經驗。那時候,詩人吐出這樣一句話:「咬不斷的邏輯。」他說,他不相信人與人之間「咬得斷的邏輯」。他只相信被拋棄的一方(而不是拋棄人的一方)那種怎麼咬也咬不斷的邏輯。「咬斷」,也可換句話說是「分割」吧!日文的「理」唸作「ことわり」;同樣的語音,漢字還可以寫成「言割り」,意思是「言語的分割」,也就是所謂的精密分析。順帶一提,英文的 science(科學)這個字,來自拉丁文的動詞 seco(分割)。換句話說,科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分析。當我們迎頭撞上「理」——分析——的界線,再也無法向前一步的時候,眞正的「思考」才開始。我認為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來,「思考」的語言(而不是其內容)——那些像擰乾抹布一樣、費盡全力擠出來的語言——具有某種觸感、某種重量。

哲學的危機

還有一位詩人,已故的谷川雁 (1923-1995),曾經就詩的「現在」這樣寫道:

很多人並不知道,詩已經滅亡了。當今被寫出來的所有作品,都可以放進同一個袋子。那個袋子裡裝的,是以詩的型態寫出的種種心境——看見詩的死亡時,感受到的驚嚇與安心;寫不出詩的時候,心裡的失望與惱羞成怒。當然,這裡面並不是沒有能引起某種快感的東西。但那終究不是詩。不是詩本身。那裡有一種態度上的放棄。換句話說,我們已經失去寫詩的前提——那就是,將這個世界和幾行文字放在天秤的兩端,搖搖晃晃地取得平衡的可能性。

(古川雁 〈暖色的悲劇〉)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這裡所寫下的一字一句。以及,哲學的現在。

當我們想到哲學的無力、或者——就像從前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 所說的——「哲學的終點」,除了覺得驚嚇,同時也偷偷地感到「安心」吧?它除了讓我們因「失望」而憔悴,不是也引誘我們「惱羞成怒」,進而開始裝模作樣?谷川雁前述的這番話,淸楚地描繪出當前哲學研究者的自尊心與不安。雖然還有人不願意斷言「將這個世界和幾行文字放在天秤的兩端,搖搖晃晃地取得平衡的可能性」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雖然還是有人對哲學感到留戀,但如果我們不徹底正視、追究這個「問題」,哲學的死亡,任誰也無法否認吧!

當我從口中吐出眞相,全世界都將為之凍結——就是這樣的妄念,使我成為廢人。」

摘自吉本隆明《為轉位的十篇》『転位のための十篇』

而現在的哲學呢?不要說是否還保有谷川雁所說的「一種態度」了,連吉本隆明——與谷川雁並肩奔馳在同一時代的詩人——所說的,成為「廢人」的意志,都早已棄之如敝履。訴說「西方的沒落」的斯賓格勒(Oswald A. G. Spengler, 1880-1936);晚年寫下《歐洲科學的危機》、擔憂西歐知性的衰退的胡塞爾 (Edmund G. A. Husserl, 1859-1938);將歷史危機的循環視為其哲學主題的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 1883-1955);在媒體時代的萌芽中,極度悲觀地看到文明危機徵兆的皮卡特(Max Picard, 1888-1963);再加上《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 (Aldous L. Huxley, 1894-1963)、《一九八四》與《動物農莊》的歐威爾 (George Orwell, 1903-1950) ——這些「危機」的批評家,以他們勇猛而近乎特技的思考方式、持續的批判力,強烈地試圖喚醒人們的危機意識。而我們,是否早已進入他們所描繪的時代?

把「世界的危機」與「哲學的危機」視為一體,認為它們同時出現——這會不會是哲學家最後的、幸福的錯誤?海德格在提交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UNESCO) 的報告 〈哲學的終點與思維的使命〉中這樣寫道:「第一、從什麼觀點來看,哲學正面對它最終的階段?第二、在這哲學的終點,還有什麼樣的使命保留給思維?」還可以在國際哲學會議中朗讀這種問題的時代,說不定還算是幸福的呢!

話說回來,「critical」這個字既是「危機」(crisis) 的形容詞,也是「批判」(criticism) 的形容詞。古希臘文的「crinein」,有「分割」的意思。從這個字衍生出許多語言的表現:critical age 表示身體經歷巨大轉變的更年期;critical illness 指的是攸關生死的重病;critical moment 則形容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過去,哲學一向以提示眞理的規範與標準(criterion)為傳統課題;現在,哲學開始懷疑這一點,也就等於懷疑自己的可能性。從前哲學將語言、身體、傳統、生活世界等等現象視為不純粹的因素,排除在其思考對象之外;如今哲學期望這些媒介能提供自己存在的可能性,而重新檢視它們,同時也以批判的態度反思哲學本身的存在。這些都是哲學危機的徵兆。因為就像我們的胃或語言,只有當它們無法正常發揮功能的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 本文為心靈工坊提供之文摘,摘自鷲田, 清一. (2022).  聆聽的力量:臨床哲學試論. pp.33-44。

心靈工坊的願景,是成為「思想觀念的帶動者、文化現象的觀察者、本土經驗的整理者、生命故事的關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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