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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

物品和你的關係,是價格決定的嗎?

《您好,馬克思先生》文摘
我們活在一個非常複雜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在市場裡最頻繁發生的活動就是交易,交易已經多到我們幾乎無法感受到其存在。從馬克思的思想——深究什麼叫資本、什麼叫商品——角度來看的話,有很多關於交易的現象值得我們再回到根本層面上仔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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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楊照

我們活在一個非常複雜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在市場裡最頻繁發生的活動就是交易,交易已經多到我們幾乎無法感受到其存在。從馬克思的思想——深究什麼叫資本、什麼叫商品——角度來看的話,有很多關於交易的現象值得我們再回到根本層面上仔細想一想。

物我關係的本質:使用價值

您好,馬克思先生:《資本論》及其所創造的世界
馬克思的經濟學非常強調要以認真的態度來看待價值。什麼叫作價值?根本的,每一樣東西,每一個物體會和我們發生一種明確的使用關係,也就是剔除了無用裝飾性功能的實質「使用價值」。你的衣服、水壺、手機,首先存在的不應該是價格,而是它對你所產生的特定「使用價值」。這種價值是物質和人的關係的本質。

交換行為,還有交換所產生的「價格」,是這項本質的一種「異化」。這是什麼意思?先假設我們活在一個完全沒有交易的情況下,我們能保有和每一個物體唯一而且絕對的本質關係,那是最完美、最理想的。

在這種狀況下,我們的生活中只存在著無法量化也不需要量化的「使用價值」。對我來說這衣服屬於我,因為衣服有用,衣服有價值;這水壺屬於我,因為水壺有用,水壺有價值……但我根本不需要去管它們彼此之間的價值對應關係。或者說在這種理想狀態下,在這樣一個價值的原點,每一樣東西的價值對我來說都是無可取代的。

一本《紅樓夢》對我的價值和一杯檸檬水對我的價值,我不需要考慮哪一個比較高。我需要《紅樓夢》,所以《紅樓夢》對我有意義,對我有價值;我需要檸檬水,所以檸檬水對我有意義,對我有價值。我們是個別、一一地針對每一個物件,來體認、實踐這個物品對我們的價值。這是最理想、最純粹的狀況,最好我們每個人跟任何一個物品都有這樣的一種本質性的、無可取代的關係。

只有在出現了盈餘或匱乏的不平衡狀態時,才有了交換的需要。為了交換彼此之間的有無,我們才不得不思考、商量。因為我有五個杯子,我不需要這麼多杯子,你有三張桌子,你不需要那麼多桌子,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才需要思考如何用我的杯子來換你的桌子。因為「使用價值」涉及每個個人和物體的獨特關係,本來是沒有辦法用來交易的,所以我們就必須要創造出另外一種價值來作為交易的中介。不管這件物品對你的「使用價值」如何,要把它交易出去,你就得先找到它的「交易價值」,然後用它的「交易價值」來換取同等「交易價值」的其他物品。

交易的目的:增加物品的使用價值

在理想的狀況下,為什麼可以交易?因為藉由「交易價值」的等值,我們都增加了物品與我們之間的「使用價值」。

當我有五個杯子的時候,因為邊際效益遞減,所以第三個杯子、第四個杯子、第五個杯子對我沒那麼有用。我需要一個杯子,我需要二個杯子,但是三個杯子我就不太用得到了。同樣的道理,你擁有三張桌子,你基本上最多只用得到二張,第三張桌子對你也沒有什麼「使用價值」。所以我們這時候考慮進行交易。在進行交易時,我拿三個杯子去換你的一個桌子。這時你有桌子,你也有杯子,尤其是你把不需要用到的桌子換給我,換到你需要用的杯子,所以整體上二張桌子和三個杯子加起來的「使用價值」高於你原來擁有的三張桌子。我換了之後,變成了有一張桌子和二個杯子,也比原來的五個杯子對我的整體「使用價值」更高。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的交易是有道理的,經過了交易,我們達到了雙贏的局面。你所擁有的物品「使用價值」增加了,我所擁有的物品「使用價值」也增加了,這就是交易的根本動因。

交易價值≠使用價值

但是在交易的過程中,我們還會注意到一件事:如何交易,拿什麼換什麼?如果以三個杯子換一張桌子,那就意味著在交易的過程中,三個杯子的「交易價值」等於一張桌子的「交易價值」。交易過程中,被交換的兩者,應該有相等的「交易價值」。

在交易的過程中,一方面有「交易價值」上等值的交換,但另一方面,又有各自「使用價值」的增加。於是,「使用價值」就被轉換成「交易價值」,而物品一旦有了「交易價值」,就從原本單純的物品變成了「商品」。

這是對於「商品」很簡單的一種定義。當一本《紅樓夢》屬於我的時候,具備的是只有我能夠感受、我能夠理解、我能夠衡量的這本書之於我的「使用價值」。但是如果我想要拿這本《紅樓夢》去和別人交換一束花,在交易的瞬間,書變成了「商品」,取得了一個交易價格,以它和一束花之間的關係來決定的交易價格。一本書無法單獨決定它的「交易價值」到底有多高,只有在實際和別的物品交換比較的過程中,才能決定《紅樓夢》到底高於一束花,還是低於一束花。這就形成了「價格」。

「價格」來自交易,價格也只存在於物與物的交易關係中。它不等同於價值,尤其不等同於使用價值。然而這種物物交易關係所產生的價格必然會取得一種理性的強制性。各種物品間的交易比例慢慢會變得一致,形成一個數學係數關係的網絡,彼此影響、彼此牽制。

例如茶杯和桌子交換,拿三個茶杯去換一張桌子,這本來是只存在於我們兩人之間的交易關係,只存在於你的桌子和我的杯子兩者之間。但這時如果加入了第三項物品,我又拿這張桌子去換來十本《紅樓夢》,就有了新的交易關係。本來新的交易關係也只是,我覺得這十本《紅樓夢》對我的使用價值跟你覺得一張桌子對你的使用價值在交易上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一旦交易多了之後,無可避免,儘管杯子和《紅樓夢》本來沒有直接交易,這時卻也產生了交易價格上的一種特定關係。

這時再有人拿一本《紅樓夢》來換三個杯子,你一定不會換。因為你用十本《紅樓夢》才換來一張桌子,而一張桌子可以換三個杯子,這樣換算過之後你就不會同意別人用一本《紅樓夢》來換三個杯子了。

用哲學的態度探索人與物的關係

馬克思告訴我們,一旦有東西通過交易變成了商品,商品就會不斷擴張交易網絡,進而衍生出一個龐大的系統。交易會在系統裡進行,也會逐漸形成越來越大的系統。人會和一般的物品產生兩種關係:一種是通過使用所產生的價值關係,另一種是通過交易所產生的商品關係。

資本論》的出發點是今天的市場經濟學裡不會有的一種哲學的態度,探索人與物品之間原始直接的關係,也就是使用價值的關係。一把水壺對你的用處、對你所具備的意義是你和水壺之間的直接關係,而交易相對破壞和改變了這樣的關係,將原來無法量化的價值放到一個價格的量化系統裡,進而使我們產生了錯覺。我們以為物體的交易價值就等於它的使用價值,以為越貴的東西越有用,也以為越貴的東西就越值得被追求、被擁有。這也是我們的欲望被異化了,意味著我們不再真正探求、聆聽自己內在的需求。

在還沒有成為商品之前,物品對我有不可取代的直接意義。我喜歡這支手機,我也喜歡這個水杯,手機和水杯都分別和我有直接關係。但是一旦牽涉交易,我計算,一部手機可以換八個杯子,於是我就很容易把量化比例再擴大,就認為杯子對我的使用價值只有手機的八分之一,進而覺得我對於手機的需要與欲求的程度應該會是對於水杯的八倍。

討論商品時,馬克思對價格的說法和今天我們所熟悉的市場經濟學徹底相反。對馬克思來說,價格是價值的扭曲。價格破壞了一個更真實、更根本的以使用價值構築而成的世界。價格把所有的東西都捲進來,變成了商品系統,使得每一樣東西都只能依照它的價格彼此關聯,商品關係因而變成了社會關係。

本來這個杯子對我有用,它的使用價值是獨特的,我認定這個杯子的使用價值和你認定的當然不會一樣。雖然是同一個杯子,雖然同樣有使用價值,但你用它的方法和我的用法不一樣。你對於這個杯子有多大、它能裝多少水,你很在意;我對於這個杯子摸起來的手感、觸覺比較在意。這是我們各自和杯子的關係,沒有辦法去計算這個杯子到底對你比較重要,還是對我比較重要。

對馬克思來說,回到本質,才是人與物品之間原始、正常的關係。然而當這個杯子變成了交易的商品,它與人的這種主觀性、獨特性、唯一性的關係就消失了,而被一種以價格代表的、我們稱為「客觀性」的關係取代。我與這個杯子的關係,你與這個杯子的關係,現在統統由它固定的交易價格來決定。

這個杯子在你看起來價值一百元,在我看起來也是一百元,商品系統量化的價格就凌駕在你我的感受與意志之上,從外在決定了我們和杯子之間的關係,這也是一種異化。

在馬克思的眼中,價格不是市場經濟學所看到的那種經濟基本現象,而是一股龐大且扭曲的力量,扭曲了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因為在這種狀況下,你自己無法決定杯子到底有多大用處,你是依賴它的交易價格來說服自己認可杯子的價值。也就是說你只能把杯子先放進商品系統裡,先瞭解它到底是一百元,還是五百元,還是三十元,得有了它的價格,才知道它有多大價值。換句話說,你得看別人在交易當中決定的杯子的價格,你才能判斷,我到底有多需要這個杯子,而原始、直接、簡單的物我關係就被這個集體的社會關係淹沒了。

在讀馬克思的時候,我們要謹記在心:他一直認為人和世界本來有一種獨立地、有機地發生直接關係的生活方式,而經濟就是將我們從這種有機、獨立、有意義的生活方式拉開的力量。

直到今天,儘管資本主義經濟學的原則如此深入人心,儘管金錢的力量如此巨大,但是我們依然堅持,有些東西是不能買賣、不在交易範圍之內的。試問對你來說,有哪些具體或者是抽象的東西是不能交易的?然後將這種不能交易的性質與原則盡可能擴大,或許你就有機會更清楚地瞭解什麼是馬克思式的物我思考。

※ 本文為印刻提供之文摘,摘自楊, 照. (2023).  您好,馬克思先生. pp.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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