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紀金慶(臺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佛洛姆 (Erich Fromm, 1900-1980),法蘭克福大學哲學博士,批判理論第一代重要成員,精神分析的重要理論家。
佛洛姆身上的這些印記,有助於我們理解《愛的藝術》這部作品。
其次,批判理論雖是社會批判,可是不同於主流的社會科學,批判理論解析社會時採用的通常不是量化研究,而是帶有濃烈的哲學思辯的特性,也因此讀者在閱讀《愛的藝術》時一定可以強烈的感受到佛洛姆的筆鋒帶有一定的哲學氣質。
最後,由於佛洛姆本身的職業是精神分析,也因此我們在閱讀《愛的藝術》時會發現大量的佛洛伊德理論的影子。比方說,佛洛姆就將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1856-1939) 在《性學三論》裡談論性虐和性受虐的性愛關係移轉到分析現代人情感生活中的情虐和受虐關係上,這種巧妙的移轉往往是佛洛姆作品中令人驚豔的創造性轉化。
愛是生命功課
也許有些古典、帶點老派,然而在穩健成熟的筆力下,你會發現佛洛姆對於人之為人的信念顯得真摯並且可愛。作為一個精神分析理論家,佛洛姆始終相信完整的人格和美好的愛是我們現代人的生命功課。
對此,在《愛的藝術》這部作品中,佛洛姆開宗明義的強調:如何脫離個體的孤離狀態,而重新擁抱他人以及眼前的這個世界,這是嚴肅的生命課題。
以精神分析的角度解析:就人類生長的過程來說,在嬰兒時期,由於嬰兒的自我還與母親連結在一起,因此只要母親常在身邊,他便沒有隔離感,而一旦脫離母親,幼兒便感受到強大的無助感。而佛洛姆將上述的分析從個體層次移轉至對於整體人類文明的分析,他認為就文化發展的過程而言,人類文明也有它的嬰兒期,例如在尚未擁有足夠的技術脫離自然的前現代文明裡、人類與自然的關聯也處在一種緊密的關係之中,以致於在古代社會裡強調天人合一,將自己與自然力量的結合看作是生命蓬勃的動能。比方說,我們不難發現在普遍存在於古代部落社會裡的動物圖騰崇拜,或者是進一步以天道作為人倫日常的依歸,這些文明足跡都說明在前現代世界的人們,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都自然的體察到自己一方面受制於自然、卻一方面也仰望著自然。
自然,是人類文明的母體。然而,從母親或母土的自然狀態中脫離出來,而走向自我的獨立卻是一個不可逆的文化過程。如此,分裂的意識浮現了。從意識層次看,從合一狀態獨立出來是必然的理性化過程。然而,就無意識的層次看,那種重新回到合一狀態仍是我們生命深層的需要,我們在意識層次上宰制自然,卻在無意識中渴望與世界重新和解,我們在意識層次與他人競爭,可是卻在無意識層次裡希望與他人撤銷界線、擁抱他人。在我們的深層意識中,對於愛有著不計代價的渴望,這是因為出於自由獨立的追求而必然犧牲的代價是休憩與共的生命感的落幕以及孤獨感時常的造訪。
然而,這一切似乎是我們作為現代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是因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原則就是以孤立的個體作為前提才能成立。
被壓抑者的回歸
在精神分析的原則中,「被壓抑者的回歸」是一個重要的關鍵課題,被生命需要所壓抑的一切本能必然回歸,差別只在於何時回歸?以什麼樣的面目重新回歸?佛洛姆提醒我們,現代社會已完全不同於前現代的傳統世界了,然而,那種在某個時刻撤銷一切個人界線,那種全然體驗在界線撤銷過後自我與其他生命共振並同時感受到超越個人的集體力量匯聚成巨大的生命之流的渴望並不會消退。
如此一來,我們應該擔心的是在現代社會裡這些被壓抑的生命情感會以什麼樣扭曲的面目浮上檯面?舉例而言,政治狂熱、職場或學校裡的集體霸凌、或是網路上對於某個社會事件的集體同仇敵愾中。如果我們依照佛洛姆的思路看,那麼其實在這些看似低劣的社會現象中存在着某種本質上深刻卻被嚴重扭曲的生命經驗,因為它的根源核心就是那種想解脫個體孤獨而重新匯流入集體生命的深層渴望。出問題的不是這種情感需求,而是這種情感的渴望被廉價且低劣的方式所操作、給出賣。
現代社會以上述種種廉價方式來解決我們對於愛的深層需要,並在大多數的時刻是奏效。不過,也有失效的危險時刻。由於缺乏提供相關的社會教育資源作為基本公共財,現代社會往往會讓某些邊緣心靈以更危險的形式來完成無意識的重新結合,例如在無差別的社會攻擊事件,肇事者以他人和自我的生命作為代價,讓自己逐漸淹沒在茫茫人海的名字重新銘刻進社會的傷口,永遠與社會集體記憶共在。
這是因為日常生活越是顯得現實而平凡,則人們對於瘋狂地投入某種情感汪洋的慾望則越加強悍。如果我們學會用佛洛姆的分析方式重新看待問題、檢視我們的生命,那麼我將意外的察覺上述種種錯誤情感的瘋狂投注方式,從表面上看似是資本主義社會所譴責的對象,但從深層的操作看,上述種種對於逾越的渴望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社會賴以生存的重要基石。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建立一個貌似自由但其實沒有什麼真實生命選擇道路的空間,同時,資本主義文化也是一個凡事追求效益到了一種連意義都被還原成效益的貧乏世界,而資本主義賴以維系的就是種種假想能夠通過瞬間一躍就能突破這種生活常軌的「幻見」(fantasy)。
可以說,資本主義先是讓你我存活在不再可能有任何故事的世界,然後再拼命賣給人們種種故事的想像。我們越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我們便越是渴望故事。在流行歌和愛情電影中我們消費了愛的想像,然後轉回頭去在生活中繼續作一個沒有故事的人。佛洛姆認為,追根究底,這一切情感偏差還來自於在現代社會的結構中我們失去了追求自我真實個性的可能性,而真實個性的喪失,是真實的愛失去條件的關鍵原因。
真實的個性是愛與自由的前提
然而,說到這裡,也許我們會問:強調多元價值的現代社會對於個性的發展難道不是更多元嗎?然而,佛洛姆認為:其實個性與自由恐怕只是表象,這是因為在現代資本主義的文化框架裡,人的生活選擇與自我個性表現其實和櫥窗裡的商品本身並無二致,人們忙碌的用不同的表現來彰顯自己,正如同上架的貨物不斷以不同的款式還為自己爭取目光,如此一來,則多元性的追價值求僅只是表象,而其背後運作邏輯仍舊服從於一致性的消費邏輯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比方說,現代社會使得個別心靈充滿了無力感和孤獨感,而愛情與婚姻在這種條件下成了茫茫孤寂之海的浮木,迷失的兩個人在婚姻和愛情裡找到了暫免被孤獨感和無力感侵蝕的避風港,然而結成連理的兩份自私仍是一對自私,遲早彼此仍會吞噬對方。你理解這層道理,就能理解為什麼現代社會裡的感情關係開始變得輕薄脆弱,這並不僅僅只是我們一般人所以為的經濟因素。
無意識並不在心靈深處,而是在外部社會
佛洛姆意識到這些現象時還是在二十世紀的前半葉,而時至今日,當現代社會從生產轉向消費主義的年代時情況恐怕只會越演越劣。在現代消費社會中,所有日常使用的物件都不斷被暗示、被鼓勵更新汰換,往往在數月數周之內,人對於手中所持有的物件轉眼已無所眷戀,而在網路資訊的時代,人們對於新內容、新主題的消費速度,更是讓許多事物在尚未消逝或老去之前便已面臨汰換更新的臨界線。
我們可以試著去感受,一個如此要求人持續不斷變換、更新、更替身邊一切事物的社會氛圍裡,在這種無意識卻又日常的氛圍裡,要人終其一生守護一份舊愛也就相對矯作而反人性、近乎宗教的虔誠。諷刺而不失實際地,我常常在大學的課堂裡要同學試著去回想,無論是觀察我們自己或是自己生活周遭友人的情感狀態,你會發現人們通常汰換感情的時限其實會相近於筆電與手機的汰換速度。以佛洛姆一路的精神分析來說,無意識從來不是源自於我們個人心靈深處的內部,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由外部社會的結構條件所決定。
佛洛姆始終相信愛是一種人性本能,但同時也是一個需要時間陶成的生命藝術。在愛的藝術中,我們應該以技藝的方式試著去陶成我們天生充沛的本能。唯有愛能喚醒愛,作為一種喚醒他方之愛的愛,也意味著等待,愛是一種奇蹟,缺乏耐心與等待的愛會讓愛變質成一種算計的技術,在算計中,變質的愛等待著回報,愛不再試著喚醒,愛刺激著愛,人沉溺在刺激與反應、投資與回報的技術遊戲中不可自拔。因此,一旦愛從不斷發問、不斷試著琢磨的技藝變成了技術,變質的愛成了一種捆綁,噬咬著以愛之名捆綁的兩個靈魂。
佛洛姆的這個見解可能與大部分現代人習慣性的想法相左,在現代人大部分的信念中,愛的問題關鍵所在不是培養愛的能力,而是如何被愛,如何變得可愛。也因此,大多數人關注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與吸引力,方式與策略有許多,然而原則無非是提升自己的社會資本或是打扮自己。他們從未留意這種思路和商品市場的邏輯如出一轍,在商品市場的買賣中,提升自己購買力或強化自己的商品價值始終是最重要的事。無怪乎現代社會較之古典社會更加污名化性工作者,其中的心理因素是很明顯的,性交易過於露骨而不加掩飾的暴露了現代愛情的本質。
然而,這就像是一個人想要繪畫或作詩,但是他卻不培養自己的眼光與技藝,而認為只要某個生命的風景向他開顯,自然眼下的美好能自動入詩入畫。然而,我們都能明白,沒有相對的技藝和眼光的培養,即便那個生命風光向你走來,可能你無法捕捉,甚至連能否辨識都成問題。
扭曲的情感關係
佛洛姆甚至焦慮的分析,在現代情愛關係中,情愛經驗甚至成了一種虐待。從家庭到友情、到愛情,我們不斷踏進操控與被操控的情感邏輯中。
在虐待關係中,從表面上看,虐待狂和被虐待狂是非常不一樣的,然而,在深層的情感裡,兩者的不同之處遠不如指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需要來的重要,我們必須看到兩者的共謀與共生關係。
成熟的愛是在容許彼此的差異、肯定彼此個性的條件下結合,然而在許多的實際情況下,這種看似簡單的原則因為過於理想性而難以達成,以至於以扭曲的方式來達成結合成了替代方案。現代社會條件下的「自我」充滿了孤獨感和無力感,而虐待狂和受虐狂急需要的是那種脫離獨我而重新結合的一體化力量,在一體感中不再受到孤獨感和無力感的重壓,然而問題在於,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是直接撤銷自我。在情虐與受虐的關係中,受虐的一方失去自我,這個表面現象使得受虐的一方看似是無辜的一方,然而,受虐的一方其實已取得他因為偏頗心態而想取得的一切,因為正是沒有了自我,讓他脫離了自我獨立所需要面臨的難題,也就是個體相對於社會的無力感和孤立感。
在另一方面,虐待的一方因為在現象上極度的自我膨脹而讓人們錯估了虐待狂如何在本質上自我喪失,這就像一個政治權力的獨裁者,儘管表象上極端自我中心,但是作為一個獨裁者,其實他對於失去權力的恐懼遠大於失去自我,他甚至會為了權力地位的維持而去抹除許多個人的生活意趣。因此,儘管在現象上,虐待的一方看似是專斷的一方,但這並不意味他擁有舒適而高枕無憂的自由,他將無時無刻將自我的關懷讓位給權力的持續運作。虐待與受虐的情感關係是一條無法回頭的死路。
對比於錯誤的情感關係,佛洛姆指出:愛最精髓也最為困難的地方的是「給予」。然而佛洛姆也同時指出問題的難處在於:「給予」這個概念在現代條件下是難以想像的,特別是在現代資本主義下的現實情境,這是因為在現代資本主義下的日常生活中,我們給出和接受的常態是一種交易關係,我們既然付出了某些我的東西,那麼我便在對價關係取回某些東西作為補償,純粹的給予被看作是純然的犧牲或徒勞。在現代條件下,純粹的給予,意味了放棄某些東西、意味著一項無望回報的投資,因此付出者充滿了被剝奪感。
因此當給予換不回某種東西作為回報,付出者意識到別人利用了他的好心,將他當做了傻子,即便在他付出的時候並沒有要求什麼,但基於社會氛圍的浸染,他無意識的期待些什麼。讓我們這樣說吧!即便在我們現代社會如何的讚揚純粹的奉獻,但那個純粹的奉獻者、那個無私的付出者迫切所需的還是需要一個看得見的承認,這是他那個所以為的純粹與無私、奉獻與付出所需要的一個對價關係,儘管這個對價關係在原則上破壞了他所聲稱的純粹、無私、奉獻與付出,但往往在他意識到「他所謂的問題所在」時,他會指責那些他認定受他恩惠的對方談談忽略了做人原則的問題。問題在於,這裡所謂的做人處事的原則,原型無非就就是資本交換的原則。這是一本會計帳,我的付出作為一筆投資必須換取到某種物質性或精神地位的上升。
愛是一種藝術
我們仍不知道愛是什麼?但是我們可以把愛當成一個哲學問題,甚至是一個現代世界情境下問題重重的社會問題。我們可以試著將問題當成真正的問題,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急著拿出什麼廉價的答案來搪塞問題,或是用任便宜行事的方式扭曲了問題的嚴肅性。如我們在文章中提出的種種現象那樣,任何廉價的解決方式往往帶來更糟糕的相互關係。愛,作為一種藝術,也許我們該學習像一個嚴肅的藝術工作者那樣面對問題,對於一個嚴肅的藝術工作者而言,藝術是什麼對他而言一生都是問題,他也許一時找不到切確答案,然而關於在現代社會的條件下什麼阻撓了真實藝術的發生,是他在工作之際始終提防的事情。
佛洛姆始終強調:愛是一個成熟獨立的人格與另一個成熟獨立的心靈之結合,愛是發生在一個真實的人與另一個真實的人的相遇。因此,要讓真實的愛發生,首先我們可能還是先必須把自己找回來,也就是佛洛姆一再強調的「真實的自我」、「真實的個性」。
愛是柔和的,但沒有真實個性的人、被社會馴化的人,儘管看上去溫馴,卻並非溫和,因為他的動物性還在,而在我們這個不停激化競爭關係的社會裡,人的這種動物性隨時會被鼓動起來為競爭的生存遊戲賣命。當然,我們並不是說要凡是和社會對立才叫做個性,生活在現代世界裡我們多少都要戴著社會面具,這是因為在任何職位、關係之中我們都需要適度戴上特有的人格面具才能省下許多不必要的氣力。
愛是一個課題,甚至可能是一個永遠沒有終點也沒有切確答案的必修課程。因此,佛洛姆才稱愛是一種藝術,而非一種技術,技術可以透過固定的工序來加以鑄造,而對於藝術,我們只能儘可能地為它的發生尋找有利的空間。愛和這世間許許多多的生命問題一樣,需要時間、需要條件、甚至需要一點機緣。
愛是一種喚醒愛的能力,我們不知道愛的奇蹟什麼時候發生,但無能去愛則無能去喚醒愛。
※ 本文為木馬文化提供之書評來稿。